话音一落, 满室静寂。
空气变得焦灼而沉重,像是沸腾的胶水泡,令围坐在沙发上的三人如鲠在喉。
少顷, 温岩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种话, 不能乱说。”
他严厉地看着时璟, 冷声问:“你是从哪听来的?”
“我找到了当时负责郁长康案件的律师。”
时璟拿出一叠文件,里面有照片, 也有文本材料。
“还有这个, 是精神病院的地址。”
温岩的眉峰蹙成一个川字,唇线抿得发白, 缓慢地翻看着那叠文件。
目光锐利如鹰隼,时不时在某些字眼上长久地停留。
时璟耐心地等他从头看到尾,这才道:“是真的吧?”
“……”
良久, 温岩才无言地叹息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材料朝温雪瑰的方向滑过去。
而后, 身体慢慢靠进沙发里。
一向巍峨的肩背塌陷下去,显得有些憔悴。
温雪瑰没接这叠材料。
但它们还是大喇喇地摆在桌上, 各种关键信息一览无遗。
几个冰冷的字眼映入眼中,像小小的黑色匕首, 在她眼前编织出一片梦魇。
怪不得不告诉她。
郁墨淮那句“各有去处”还回**在耳边。
她的眼圈蓦地红了。
见状, 时璟眸间掠过不忍。
他垂下头,将散乱满桌的材料收起来,摞成整齐的一叠。
然后将它们拿到温雪瑰看不见的地方,倒扣下去。
“姐,你不知道,对不对?”
他将桌子对面的纸巾盒拿过来, 递到她手边。
温雪瑰没接, 任由大颗眼泪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砸在腿上。
圆形的水痕洇湿了长裙,浅淡的色彩也被染得触目惊心。
时璟无可奈何,低声道:“我知道你肯定很难受。但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人城府深沉,对亲人也能下狠手,而且极擅欺瞒。”
“你嫁给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能放心。”
见温雪瑰哭得愈发伤心,时璟动了动喉结,极为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让温雪瑰掉过眼泪。
只有这一次,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道:
“姐姐,你们不是一路人。”
话音未落,温雪瑰唰地站起身。
她没说一个字,连个眼神也没给屋里剩下的人,径自夺门而出。
时璟下意识跟着站起来,立刻就要追出去,却被温岩拦住了。
“别去了,你也给她一点接受的时间。”
他叹息一声,手上使力,将少年拉了回来。
温岩用双手搓了搓脸,目光遥遥地落向窗外,眼里是少有的迷惘。
他不确定地开口。
“是我看走了眼?”
没有人回答他。
室内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唯有秋风晃动树梢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萧瑟疏旷,蒙上一层灰暗的阴翳。
父子两人相对而坐,都是无言。
直到过去良久,一旁的棋桌处,才响起一个声音。
温成低声道:“哥,时璟,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我就先回去了。”
他若不开口,其他两人还真把他给忘了。
温岩实在无心客套,简单地嘱咐了几句,便叫司机将他送回家。
温成出门时,时璟抬起头,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的语气虽十分沉重,但此时此刻的脚步,却仿佛分外轻盈。
-
水晶球形状的彩灯从吊顶垂下。杏黄、水蓝、葱绿的光芒彼此交织,将整间酒吧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果汁混合的气息。
吧台前的调酒师正在凿冰球。细碎的冰末从他指间流下,落在台面上,很快便化作水滴。
坚硬的大块老冰被切成钻石形状,透过冰块,能看见调酒师冻得通红的手。
“女士,今天想来点什么?”
侍应生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庄重地将手交叠在身前。
见温雪瑰不答,连酒单也没接,他便又接着道:“不然让我来为您推荐几款口感清淡的果酒?度数低,清甜可口,喝起来没有负担的。”
在这家私人会所工作几年,有钱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侍应生略带拘谨地说着,越说嗓音越紧,最后几个字有点发尖。
可温雪瑰还是没有回应。
她仿佛没有听见,头垂着,茶棕色的发卷从颊旁两侧垂下,弧度优美,蓬松似云朵。
“——您是心情不好吗?”
侍应生总算抓到问题的关键。
温雪瑰从包里抓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串字,便关了机,朝包里扔回去。
这才哑声回侍应生。
“给我上你们这儿最烈的酒。”
少顷,侍应生端着爱尔兰之雾走来。
这杯鸡尾酒度数极高,鲜柠檬片也掩不住威士忌的辛辣气息。
冰块晶莹剔透,酒液上方氤氲着薄雾,令人联想起初晓的森林。
“请您慢用,一次喝一小口就行,太快了容易上头——”
侍应生话还没说完,温雪瑰已然抓过酒杯,仰起头。
冰冷辛辣的酒气直冲喉咙,呛得人眼圈通红,鼻腔里也涌上澎湃的酸意。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却还是将杯子里的**全都喝完了。
“再来一杯。”
她随手将这只空****的酒杯,放回侍应生怀里的托盘。
酒吧密不透风,恒温恒湿系统无声地运转着,将夜晚的凉意隔绝在门窗之外。
可温雪瑰仍觉得冷。
等酒的间隙,她一颗一颗地系好小衫的纽扣,抱紧双臂。
却依然,感到一种怎么也无法驱散的严寒。
少顷,紧闭的酒吧大门轰然打开。
男人一身墨色高定西装,似才从工作场合离开不久。身姿颀长英挺,气度洁净清冽。
他踏步走入酒吧,宽肩、窄腰、长腿,完美至极的比例,在动态下更为引人瞩目,令人挪不开眼。
彩灯光束潋滟,在他夜海般的眸底映出几缕微光。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处的温雪瑰。
此时,温雪瑰才从侍应生的托盘内,接过这不知第多少杯的爱尔兰之雾。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少顷,手腕便被轻轻握住。
那人冷白骨指缓缓收紧,指尖带着温厚的檀木香。
“来得还挺快。”
她抬起一双雾水潋滟的眸,草草地瞥了郁墨淮一眼。
“那也没我喝的快。”
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她便极快地抬起手腕。
一仰头,一杯酒又空了。
威士忌的气息苦涩清冷,占据了她的唇齿,洗掉了原本馥郁清嫩的玫瑰香气。
郁墨淮眸色渐深。
侍应生已经得了她的嘱咐,见这边杯子空了,紧赶慢赶地又呈上来一杯。
结果还未走到桌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掀起眼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下去。”
他音色寒凉,似冬月霜雪。
侍应生从未见过威圧感这么强的人,惊慌失措地道歉、退后,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
“怎么喝成这样?”
郁墨淮收回目光,垂眼看向温雪瑰。
女孩无力地趴在桌上,身体软绵绵的,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单薄的肩膀微微瑟缩,如寒风中的落叶,轻飘飘地打着颤。
他立刻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将女孩整个人裹起来。
语调略带薄怒,尾音却低哑至极。
“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怎么办?”
温雪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这句话,总之没什么反应。
她斜斜地趴在桌子上,像只柔软的小猫,眼圈泛红,盯着他的眼睛看。
仿佛刻意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过了阵,才轻声开口。
“郁墨淮。”
她的音色素来和暖,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秾丽,像浸透了阳光的玫瑰花瓣。
此时的语调却很不一样,有种笃定的坚韧。
郁墨淮怔忡了片刻。
她上一次对自己直呼其名,应当还是回国后那场重逢。
那时的她对一切都极为难以置信,整个人变得破碎、空寂。
连声音也变得缥缈,像一只空心娃娃。
可此时此刻。
好像又不似那时。
郁墨淮无言地回望着她,薄唇渐渐抿得泛白。
周遭空气都似变得稀薄。
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极为陌生。
紧张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指爪锋利,一点点摄住他的心脏。
少顷,他才轻声开口。
“我在。”
闻言,伏在桌上的温雪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算是回应。
过了一阵儿,她又轻声道:
“你是不是说过,不会再有事情瞒着我。”
“……”
郁墨淮没有作声。
漆深眸底轻动,晕开并不平静的波澜。
“我听说你叔伯的事情了。”
温雪瑰语调很轻。
灯光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唯有窗外月色,伴随着风声,若有若无飘**进来。
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寥落的淡银。
“没错。”温雪瑰点了两下头,甚至轻轻勾起唇角。
“你不告诉我,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
酒意渐渐涌上来,这个趴着的姿势越来越难受。
她便慢慢从桌上爬起来,托着头,目光涣散,也不知在看向何方。
良久,温雪瑰才轻轻启唇。
“是你做的吗?”
话音短促,像钥匙落入锁扣的开锁声。
伴随着这句话,仿佛能看见,掩埋在尘埃里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
梦魇苏醒,尘土飞扬。
夜雾浓沉,郁墨淮坐在暗处。
五官轮廓漆深幽黯,掩在墨色的深影里。
不知过去多久。
他轻轻颔首。
“算是吧。”
“如果我没回国,他们肯定还在各自逍遥。”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
温雪瑰闭上了眼。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少顷,郁墨淮哑声开口。
他话音越来越低,似乎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伴随着干涩的语调,郁墨淮喉结上下轻轻滑了滑,这才抬眸看她。
眉眼间掠过些许闪烁的情绪。
“……玫玫,生我的气?”
“我怎么会不生气!”
温雪瑰蓦地支起身,将身上的西装外套团成团,用力塞进他怀里。
单薄的肩膀,重新暴露在空气里,仍在微微发颤,却不再是因为寒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又瞒着我!”
“我有我的原因……”
郁墨淮眉峰轻蹙,垂着眼眸,将衣服展开,仍想披回她身上。
可温雪瑰的怒火就像疾风骤雨,不留片刻喘息之机。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不许再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
“你告诉我,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这样对他们?”
“他们……”
为了安抚温雪瑰,郁墨淮下意识地接过话头。
可说到一半,却忽然觉察到一线违和。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抬起眸,却见温雪瑰满脸的怒色,忽然全数柔软下去,化为了铺天盖地的心疼。
漂亮的眼睛红得惹人怜爱,大颗大颗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爸爸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也还是,让他好端端地住在老宅里。”
“你不可能只是为了夺权,就把人送进监狱,关进精神病院里。”
温雪瑰哽咽着抹了抹眼泪。
可泪水却越抹越多,浸湿了她的衣袖。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的,你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盯着郁墨淮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告诉我,郁长健,还有郁长康,他们到底怎么对你了?”
他并未作声。
只是无声地回望着她。
唇畔的笑意苦涩而薄淡,如破晓前的雪光。
温雪瑰见他不说话,忽然伸出手,扯住他的纽扣,将他上半个身子拉到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不习惯下水?”
她指尖用力,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清澈见底,不许他的视线躲闪丝毫。
少顷,那只扯住他领口的手,轻轻地松开,印在了他的心口处。
纵使隔着一层衣物,她也立刻就摸到了那处锁骨下的疤痕。
“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一抹幽黯自他眼底掠过。
温雪瑰的心像沉入冰河水底。
她猜对了。
郁墨淮叹了口气,只得言简意赅地,将那段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漫长经历,缩略入一个简明扼要的短句。
“他们在意大利买通了几个混混,对我下过死手。”
“我回国后,找到了当时的沟通记录。”
“也顺便,拿到了郁长健暴力成性,以及郁长康经济犯罪的证据。”
温雪瑰只感觉自己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愤怒、不甘,以及心痛,激起了澎湃的酒意,眩晕感几欲将她吞没。
她软绵绵地瘫软下去,落入郁墨淮的怀抱。
可她已经混乱得连对方的体温都感知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喃喃低语。
“你们不是亲人吗,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啊……”
郁墨淮搂紧怀里的女孩,将她的头护在臂弯里,温声哄道:“都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温雪瑰缩在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郁墨淮轻轻吻着她的发丝,叹道:“我就知道你会哭成这样。”
“所以才不忍心告诉你。”
“他们下手再狠,也没有看见你哭,更让我难受。”
“……不行,你不能、不能不告诉我。”
啜泣将她的话语切割得支离破碎,可她还是推开了郁墨淮,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话。
醉意和强烈的悲伤感袭来,她有些语无伦次。
可仍在努力地表示自己的意思。
“如果,如果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喜欢的杯子。”
“可是它摔碎了。”
“而且、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裂缝,这些裂缝都在哪里。”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把它拼好呢?”
她带着哭腔,一股脑地说出这些。
泪水朦胧的视野里,郁墨淮的面容像晕开的水墨画,看不清神色几何。
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响在耳畔的嗓音低哑到极致,尾音带着微不可闻的轻颤。
“玫玫,我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的父母,你奶奶,还有你哥哥弟弟。”
“他们把你保护得那么好。”
郁墨淮薄唇温热,印在她耳畔,一点一点地吻去她的泪水。
“我想要你永远无忧无虑。”
“永远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残忍的事情。”
“可我不要一个人活在温室里。”
温雪瑰哭着推开郁墨淮的肩膀。
她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尽坚定。
“我想和你一起面对风雪。”
“我想站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写哭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