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 温雪瑰觉得心头的千层重担全都卸了下去,那股不知名的酸楚感也化作了甜蜜。

她唇角扬起,露出个甜丝丝的笑。

尽管在面对外人时, 已在城府方面长进了不少。

可在郁墨淮面前, 她仍是毫无保留, 阴晴悲喜都写在脸上,一眼望得见底。

见状, 郁墨淮笑着道:“没事了?”

“嗯。”温雪瑰点头。

她想起, 米兰除了是博科尼商学院的所在地,也是世界有名的服装设计之都。

也许温兰是出于这个缘故才一定要来。

她下定决心, 从此再不去介意这件事。

于是一身轻松地伸了个懒腰,糯声道:“今天没能一起吃晚饭,太可惜了。明天你要去公司吗?”

“不去也行。”郁墨淮道, “事情差不多都处理完了。”

“这么快?”温雪瑰很惊诧。

“就是一点小问题。”他回得轻描淡写。

惊动了整个董事会的情况, 对他来说也只是个小问题。

温雪瑰就算是在自己父兄身上都没见过这种气魄。

见她仍有些怔忡,郁墨淮便接过话题:“明天空出来陪你。想去哪?”

她想了想, 道:“你对米兰肯定比我熟悉多了,就去你喜欢的地方吧。”

说完这句, 她忽然感到一丝熟悉的既视感。

随即, 电光火石间,她立刻想起来。

曾在佛罗伦萨时,她也说过这句话。

那时的艾伦,给出的回答是电影院。

温雪瑰不禁屏住呼吸,悄悄看向对面的男人。

那是一个为了套路她而随口说出的谎言吗?

对于和艾伦的初遇,她一直摸不透, 自己爱上的那个他, 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他。

尽管她明白, 此时两人间的感情没有半分虚假。可一提到过去,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儿在意。

郁墨淮说,会证明给她看。

而她的要求,是不再有丝毫隐瞒。

见他启唇,温雪瑰的呼吸愈发紧张。

“在意大利,我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

郁墨淮垂下眼眸,唇畔浮起一丝苦笑。

“除了电影院。”

听到这个相同的回答,温雪瑰一瞬便放下了心。

她心头甚至涌上一种类似感激的情绪。

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的他,都是坦诚的。

她柔声道:“为什么是电影院?”

郁墨淮仍浅浅地笑着,笑意里那丝苦涩却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不是耽于自怜的人。

男人眉眼轻抬,语调是种懒怠的无所谓,融着些许松散笑意。

“因为有暖气,还有舒服的座椅。”

“只要买一张票,就可以待一天一夜。”

室内幽静,玉石色的餐桌台面让人觉得冷冽。

郁墨淮抬起修长手指,随意点了点台面。

狭长双眸幽黯,极快地掠过一丝寒芒。

“我十四岁来意大利,可不是为了度假。”

温雪瑰呼吸一窒。

她知道郁墨淮是在博科尼商学院读的大学,却没想过,原来他那么早就来了意大利。

十四岁,刚好是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彼时,郁长明早已再婚,宋玉霜带着郁殊鸠占鹊巢,而他再无容身之所。

温雪瑰垂下眼眸,觉得很难过。也不知该怎么说,少顷,才道:

“……那时候,一定很辛苦吧?”

她简直恨自己,为什么只能轻飘飘地问出这种话。

“还好。”

郁墨淮倒不觉得有什么,顿了顿,又很低地说了句:“……就行。”

温雪瑰没听清“就行”前面的两个字是什么。

于是凑得更近些,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郁墨淮扯了扯唇,看着女孩清亮的黑瞳,温声道:“能离开云珀就行。”

“那时候,容不下我的人多了去。”

短暂忆起往昔,郁墨淮只觉得十四岁的自己弱小得令人厌恶。

他轻轻蹙了下眉,抹去幽黯的思绪。

少顷,才漫声道:“要不是我姑姑,我来不了意大利。”

那天是季汀竹的葬礼。

天气很差,下着自她离世后就没停过的瓢泼大雨。

葬礼安排在一个偏僻而隐秘的场所,只通知了很有限的几个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强撑病体的姥爷愈发羸弱,一直捂着嘴咳嗽。

几位邻居送上花圈。

她生前的旧友,给她当过伴娘的女人,从遥远的城市飞来,哭声一直没有停过。

十四岁的郁墨淮一身黑衣,站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枝孤零零的光叶白兰。

他买不起一整束。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刺耳的笑。

九岁的郁殊居然冲进了会场,一身华服鲜亮,头上还戴着红色的小老虎帽子。

他满屋子横冲直撞,高声叫骂着郁墨淮和季汀竹的名字。

满是恶意。年幼而肆无忌惮。

那是郁墨淮第一次揍人。

他一把扯碎郁殊的衣领,将连滚带爬的孩子拖进屋外的院子里,拳头和着漫天大雨砸在他脸上,打飞了那顶小老虎帽子。

郁殊被揍得抱住头,浑身蜷缩成一团,声音反而更大了。

“我妈说了!你妈这种女人没用!”

“守不住财,守不住男人,连自己都赔进去,就是个笑话!”

院落不大,“笑话”两个字远远地飞向青色的屋檐,传来被雨水浸湿的回音。

郁墨淮停止了挥拳的动作。

他垂下眼,看着郁殊。

这个弟弟养得白白胖胖,脸上还带着浅粉色的婴儿肥。

细嫩的脖颈露在外面,像一段软绵绵的面藕。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原本被打得鼻血直流也不退缩的郁殊,撞进他那时的目光,忽然吓得瞳孔紧锁,浑身颤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殊想逃,衣领却被他攥死。

郁殊埋下头,发狠地咬他的手。

温热的**从皮肤上滚落。

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世界变得赤红,只有“笑话”两个字的回音仍在飘**。

飘进血管里,伴随着颈动脉一齐跳动。

扑通、扑通。

他抬起手。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

豆大的雨珠停止了一瞬,天地变得十分安静。

他机械地转过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这张脸上的泪水,洗濯了他眼前的赤色。

他手里的动作一松。

郁殊逃命似的跑出了门,宋玉霜的裙角自门外一闪而过。

“小淮。”

郁清哭着叫他。

她撑着一柄很大的黑伞,朝少年的头顶倾斜过来。

说不清是那把伞,还是她的哭腔起了作用。

郁墨淮重新变得安静,回到屋子里,拿起桌上那枝光叶白兰。

郁清不只是来吊唁的。

她还给郁墨淮带来了护照、现金,以及一张飞往意大利的机票。

那时郁氏的大权都在三兄弟手里,郁清虽是妹妹,却也只是个局外人,实在做不了更多。

……

郁墨淮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接着上一句话开口。

“所以,我很感谢我姑姑。”

不只是感谢她送自己去意大利,也感谢她拦住了自己。

温雪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对你姑姑那么好。”

郁墨淮轻轻颔首,少顷,又道:“我想到一个明天可以去的地方。”

迎上温雪瑰期待的目光,他语调愈发温和。

“我刚到意大利时,住在寄宿家庭里。”

“两位长辈人都很好,是我姑姑的朋友。”

“数年不见,该登门拜访,问候一声。”

-

等次日到达目的地,温雪瑰的心放下不少。

面前的屋子是一栋很宽敞的独栋别墅,屋外还有一小片欧式花园。

园内整洁干净,除了观赏类花朵,还栽种着薄荷和柠檬树,看得出女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环境却也相当舒服。

想必他在这儿没吃什么苦。

郁墨淮带她来到门前,门牌上写着姓氏“朱塞佩”。

按响门铃后,主人很快出来迎接。

朱塞佩先生年逾五十,头发花白,是个慈眉善目的男人。

他的妻子安娜小姐金发碧眼,身材健美,散发着优雅迷人的气息。

两人笑眯眯地接过郁墨淮带来的礼物,将客人迎入客厅。

桌上摆着新鲜出炉的烤水果派,饮料则是意式红酒。

酒液里泡着玫瑰花苞、香料和古法奶酪。

“郁清最近还好吗?”安娜问。

“很好。”郁墨淮道,“身体健康,也没什么烦心事。”

“你呢,艾伦?”朱塞佩看向他,“自上次分别,过得怎么样?”

郁墨淮扯了扯唇,淡声道:“一切顺利。”

三人聊着家常,温雪瑰插不上话,却能感到两位长辈的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暗含着些许微妙意味。

过了好一阵儿,健谈的朱塞佩先生才笑了笑,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几年不见,艾伦如今已经有了一位这么美丽的伴侣啊。”

闻言,安娜表情微变。

郁墨淮的笑意却加深了些许,漫进眼睛里,比之前真心实意不少。

他牵过温雪瑰放在桌面上的手,十指相扣,两人的体温彼此交融。

这才低声开口。

“是的,这位就是我余生的伴侣。”

“我视若珍宝。”

听他说完这话,屋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僵了。

强烈的隔阂感横在餐桌两旁,双方一时无言。

温雪瑰不知内情,求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却见他一副从容模样,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却并不打算为破冰做出什么努力。

过了许久,朱塞佩先生才终于开口。

不同于先前的亲切好客,他此时的声音有些艰涩。

“艾伦,当时的那件事……”

接下来的话仿佛极难出口,他哽了哽,又喝了一口红酒,才能继续发出声音。

“让你这么懂事的孩子被迫离开这里,我和安娜一直很过意不去。”

闻言,郁墨淮并未抬眼。

手上还切着一块水果派,叉进温雪瑰的盘碟里。

“都过去了。”

他懒声道:“您不用放在心上。”

“您两位对我那大半年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里。”

可此时此刻,安娜忽然插话道:“都过去了吗?”

语气一反常态,不再优雅克制,而是带点讥讽之意。

“安娜!”

朱塞佩皱起眉毛,语气放重:“原本就是我们对不起这孩子,不要再揪着往事不放!”

“可是,可是……”

安娜不再坚持,眼圈却慢慢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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