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他这个语气, 温雪瑰就难受得不行。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泪意,语调如常地开口。

“可我想陪着你呀。”

这句话说完,便感到他手臂微僵, 似怔忡了一瞬。

而后, 拥抱也愈发收紧。

她前额轻抵在郁墨淮的肩窝里, 感觉到他柔软的衣料蹭过鼻尖。

虽是暗色,却温柔得不像话。

过了阵儿, 他才抚了抚温雪瑰的发丝, 低低开口。

“好。”

“以后每年今天,玫玫都来这儿陪我。”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温雪瑰便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垂落在耳边的呼吸声, 一点一点变得平静,而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孤独感,也慢慢地被暖意所浸透。

两人这才分开。

郁墨淮虽然手上松开了她, 目光倒片刻不离。

此时垂眸下来, 唇畔带着一丝笑,漫声道:“你去过我公司了?”

“嗯。”温雪瑰乖乖点头。

“想见我?”

郁墨淮笑意更深。

温雪瑰又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 还是决定据实已告。

“昨天,我见到宋玉霜了。”

一听这个名字, 郁墨淮的神色蓦地冷下来。

眸色清寒, 闪过一线锋芒。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来龙去脉。

怒意顷刻暴涨。

郁墨淮的下颌线紧紧绷起,压了两下喉结,脖颈上浮起淡青色的筋脉。

他偏过头,不想让温雪瑰看到自己这这副模样。

温雪瑰继续低声道:“她可能是听说,我好说话,没有防人之心。”

“也可能是, 以为我不了解, 她跟你之间的过节。”

“所以, 想从我这儿,向你要清州园那套房子。”

这几句话言简意赅,却稳准狠地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郁墨淮微微怔了下,怒意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他略带几分诧异地看向温雪瑰。

十多年来,他始终独自和郁家相抗。

直到此刻,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硝烟弥漫的豪门争斗里,天堑的这一边,终于不仅仅站着自己。

郁墨淮温声问:“所以呢,你怎么做的?”

温雪瑰攥起拳头扬了扬。

“我骂了她一顿。”

“把她灰头土脸地赶回去了。”

女孩身形纤柔,穿着一条素净的黑裙,吊带下露出牛奶般的肩膀和手臂。

由于不常锻炼,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肌肉线条。

也因此,她此刻在阳光下坐直身体,义愤填膺地挥舞起拳头,简直像一只露出粉色尖爪的小奶猫。

郁墨淮看了她一阵儿,眉眼间的阴鸷愈发褪去,变得平静、温和。

他确实是有点惊讶,顿了顿,才稍稍抬高尾音道:“玫玫会骂人?”

“那当然。”

温雪瑰毋庸置疑地点头。

“不仅会,而且我真要花起心思来,也是能骂得很难听的。”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又强调道:“把人都给骂哭了。”

“……”

郁墨淮陷入沉默。

他倒还真没见过宋玉霜这么狼狈的模样。

在他印象里,只有这女人颐指气使、阳奉阴违的画面。

哪怕是郁长明签完离婚协议书,将宋玉霜连夜扫地出门的那天。

她整个人崩溃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却仍然在他眼皮底下强忍住了情绪,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哭起来真的很丑。”

温雪瑰皱着眉,复述当时的情境。

“不哭的时候,总有股耀武扬威的劲儿。但一哭起来,那股傲慢全没了。”

“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皱纹把眼泪吸进去,整张脸都黏糊糊的。”

她描述得极为生动,简直能令人身临其境。

郁墨淮揉了揉眉心,半晌才弯着唇道:“那个人脸皮挺厚的,能哭成这样,估计是被说懵了。”

“有什么好懵的?”温雪瑰很费解。

“她既然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别怕被人说。”

“也要看是被谁说。”

郁墨淮笑着给她解释:“像我这种恶名在外的苦主,就算当面戳到她肺管子里,她也不见得有这么大反应。”

“但玫玫这种温声细语,好脾好性儿的小姑娘,冷不丁一翻脸,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是这样。”

温雪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是个预期管理的问题。

等回过味来,她又竖起眉毛,狠狠道:“活该!让她小看我。”

“小看你?”

郁墨淮沉下语气。

“她设了个套让我钻。在大马路上,装鞋跟断了,走不了路。”

温雪瑰越说越气:“还编了个假身份,跟我套近乎。”

终归是不想让郁墨淮也不舒服,她便没说宋玉霜骗自己送合同的事儿,只是愤愤地做了个总结:“这种人,满嘴里没一句真话,真的好讨厌。”

郁墨淮对此倒一点儿都不意外。

听到温雪瑰没吃亏,他才放下心。

他沉默片刻,苦笑着道:“那是自然。没有这种本事,怎么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郁家这样的门第里?”

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陈年的旧伤,永远长不好。揭开一次,便是一次鲜血淋漓。

可如果是她,却似乎能,帮他痊愈。

郁墨淮低声开口。

“我十三岁那年,郁长明才跟我妈离婚。”

“但宋殊,只比我小五岁。”

“……”

温雪瑰从没算过这么恶心的算术题。

她甚至开始厌恶自己。为什么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别人一起,说他亲情淡漠。

她又愤怒、又自责。可如今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一边痛悔,一边伸出双手,将郁墨淮的手握进掌心里。

温雪瑰哑声道:“……对不起。”

郁墨淮长眉微挑,云淡风轻地笑了下。

“怎么忽然道歉?”

温雪瑰又闷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然后才道:“我以前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你亲情淡漠……”

“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没事儿。”

郁墨淮无甚在意地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温声哄道:“我都忘了。”

温雪瑰却极为替他鸣不平,抬高声音道:“如果这些事情传出去,外人就不会那么说你了。”

郁墨淮笑了笑:“也对。”

过了阵,却又道:“不过我,不太在意。”

“为什么?”温雪瑰问。

“都是些陈年旧事。”

郁墨淮淡声道。

“别人听了恶心,我说着,也恶心。”

许是觉得房间里气氛太压抑,温雪瑰也一直开心不起来,郁墨淮便带着她,去了其他的房间参观。

他这间卧室位置不太好,正对着厨房。

厨房内黑峻峻的,采光很差。

而且,连个油烟机都没有。

里面太挤,郁墨淮没带她进去,停在了门口。

他用下巴指了指灶台,语调十分随意。

“我就是在这儿学会的做饭。”

他说得轻松,温雪瑰却一瞬间便揪起心来。

她看着这间厨房,昏暗得好像油画里的狭小狱室。

外面的阳光那么璀璨,却照不进来一星半点。

她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到底是怎么度过这些时光的。

可等她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郁墨淮却误解了她的意思,随口讲起几件当时的事。

“确实挺费劲。”

“一开始,我连葱跟蒜苗都分不出来。”

他浅浅地笑着,语气十分无所谓。

“自己做饭,能比买饭省一点儿钱。越早去集市,买到的食材越新鲜。”

“这些,也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看完厨房,又去了季汀竹那间卧室的门口。

书架上摆着很多摄影册,墙上也挂着几张很好看的照片。

床头柜很小,上面静静地放着一只有年头的药箱。

反倒是书桌上,摆着许多崭新的证书、杂志等物。

见她好奇,郁墨淮便带她走进去。

离得近了,温雪瑰才发现,这些都是郁墨淮近些年得过的奖项。

最杰出青年企业家奖、年度经济人物、各种杂志专访……

往下则是许多意语文件,印着近乎满分的绩点证明和奖学金记录。

就算不看到本人,单单看到这些,也能立刻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出类拔萃的精英形象。

“这是她生病前最喜欢待的地方。”

郁墨淮看着这张书桌,声音很轻。

“她走的前一天,有一场大考,我考的不太好。”

那是个灰蒙蒙的雨天,十四岁的他打开家门,一如既往地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那时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只能喝白粥。

但他还是炖了鱼羹,煮了青菜,还将菜丝切得很细,希望这样能更好入口、更好消化。

希望季汀竹能多吃一点。

饭做好后,他一道一道地端进季汀竹的卧室,放在**的小桌上。

母子两人聊着天。

季汀竹那天精神难得的好,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和他说了很多话。

末了又问他,大考考得怎么样。

他那时哪里会说谎,强颜欢笑的模样,被母亲一眼看穿。

季汀竹叹息了一声,并未追问下去,只是道:“小淮,你别自责。都怪妈妈。”

“妈妈这几天成夜成夜地咳嗽,才害得你没休息好,精神也不佳。”

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郁墨淮的发顶。

许久后,才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天。

十四岁的郁墨淮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能若有若无地听见,那几乎要被雨水声掩盖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都怪我没用。”

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窗帘轻动,明丽的阳光自窗外斜射而入。

回忆里的阴霾被渐渐拂去。

郁墨淮回到现实,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所以从那以后,无论我得了什么奖,总想着要拿回来,给她看一看。”

可话音落下,身旁却半晌也没个反应。

他回过头,见温雪瑰满脸是泪,哭得覆水难收。

“太可怜了……”温雪瑰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真的太可怜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抬起头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最后不是她主动离婚,而是被对方赶出了家?”

闻言,郁墨淮默然了半晌。

温雪瑰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便也陪着蹲下身体,轻轻抚摸她的背,时不时吻一吻她的前额。

良久,才低声道:“她也算是求仁得仁。”

其实季汀竹并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傻女人,被蒙在鼓里,最后落拓离场。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当过大学教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充裕的精神世界,足以令她明晓事理。

郁墨淮低声道:“其实我母亲早在结婚之前,就看透了郁长明的本性。”

“不忠、自私、狠毒。”

“只是,即使这样,他身上到底还是有些许闪光点的吧。”

“至少在初遇的几年,郁长明是真的爱过她,甚至也为她放弃了许多东西。”

郁墨淮回忆着当年的事情。

“因此,她想去爱这个不完美、有缺陷的人。”

“想包容他、拯救他,期盼着,浪子终能回头。”

“对郁长明这种自私又狭隘的人来说,其实不止他身边的人如处地狱,他自己的每一天,也像活在地狱里一样。”

“因为不懂得给予,就无法真正接纳。”

“他的心始终是空洞的。”

“而我母亲想要一点一点,带他走出那个泥沼。”

“包括我的名字,其实也和她的这个愿望有关。”

郁墨淮看向墙上的照片。

其中一张,正是他现在的那张微信头像。

漆黑的山脉险峭嶙峋,屹立在长空之下,威圧感遮天蔽日。

却偏偏有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出一抹清蓝色的微光。

“在她发现自己怀孕后,郁长明求了婚。”

“可她当时仍然拿不定主意,一个人去了雅鲁藏布大峡谷。”

“在那里,拍摄了这张照片。”

“后来,她给我读过日记里的一段话,说直到那一刻,她才坚信,自己的理想是存在的。”

“也就是,在极其阴暗、沉寂的环境里,依然存在着清澈的光。”

“所以她同意了郁长明的求婚,又生下我,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墨是深不见底的泥沼。”

“淮是清澈见底的河。”

听到这儿,温雪瑰的泪水愈发汹涌。

她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回抱着郁墨淮。

比起郁家的声望和地位,季汀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孤身远嫁,是想要包容和拯救。

郁墨淮苦笑:“后来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一个错误。

如果当时没有怀上自己,母亲或许不会和郁长明结婚。

也就不会有,这么颠沛流离的一生。

房间寂静,两人各有心事,相对无言。

偶然窥得这些沉重往事,温雪瑰的脑海乱成一片。

可渐渐冷静下来后,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明确。

郁长明固然该千刀万剐,但一个如此美好、善良的女人,不应得到任何不公的评价。

半晌,她才语调坚定地开口。

“你妈妈的努力没有白费。”

“郁长明没有实现她的愿望。”

“但你实现了她的愿望。”

郁墨淮身体一震。

他眸间掠过一丝微愕,肩背微僵,垂眸看她。

他想起季汀竹病入膏肓时,对他说过的话。

“善良没有错。不害人,也没有错。”

“没有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能力,才是最大的错。”

而此时,温雪瑰的语气愈发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像是钉子,要把空气都戳个窟窿出来。

“你和郁长明是完全不同的人。”

“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你也根本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泪水朦胧了视野,他却愈发显得清矜、明朗。恰似光风霁月。

她温声道:“你的存在,就和那张照片一样。”

“是她理想实现的最好证明。”

作者有话说:

qaq

季汀竹真的是很令我惋惜的一个人物qaq

她是个心怀大爱的人,但凡能遇到一个正直君子,不要生病,就一定能一生幸福。

可惜命运多舛,郁长明又太不当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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