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在传达室抱回一大堆写给自己的信件,又哗地扔在桌子上。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不停闪烁的蓝光。

这几天,他感到疲乏极了,像熬了几天几夜没睡觉,又像一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射来的炮弹,落到地上却是一声不响的哑炮。马芸芸说他脸色难看,应该悠着点,别太操劳了。他笑笑,说没事,可能是感冒了,睡一觉就行了。药吃了一大堆,觉睡了好几夜,精神仍然萎靡。

有些事自己说不清,只有等上帝的最后审判了。

他在太阳穴上涂了层刺鼻的清凉油,让凉爽的风从脑心呼呼刮过,才强打起精神,一封又一封地拆桌子上的信件。

大多是来稿,说着一样的奉承话,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们胡乱涂抹的文字变成钞票。他一封一封地选着,没几篇可留用的。

他选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嗅到这封信有股很特别的味儿,像发了酵的奶,又像新鲜的沾着血的肉。信封背面有幅雪山草地的图画,蓝得很漂亮。他不用看,就知道这信是谁来的。他又嗅了嗅信上的气味,笑了,说:“天呀,想不到高原的气味那么浓!”他想,寄信人身上也有这种气味?

他把信装进挂包后,心里的郁闷突然消失了,人也清爽起来。他把泡了好几天的茶叶倒进了废纸篓,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茶杯。他要泡一杯新鲜的烫嘴的茶,插上门,坐在桌前展开信纸,独自享受远方送来的**。

一激动,一曲老歌就从哗哗的流水声中淌了出来,混合着侯一桃的有些变调的喉音,冲上去又落了下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马芸芸与焦胖子都伸进脑袋,说:“小侯病好了,可以免费卖唱了?”

侯一桃便回头傻笑,脖子和脸都在发烫。

下班后,他在街头吃了碗小面,便急匆匆地回到了小屋,躺在床铺上,抽出了那封信,浓烈的气味飘向潮湿的房间。他把信纸捂在鼻孔上使劲嗅着上面的味,他喜欢这种味,纯纯正正的西部高原的味。他想,现在左莉身上也一定带着这种气味。

他摊开厚厚的信纸。其实,写了字的只有两页,其余的全是白纸。他明白,左莉留下白纸,是想他给她回信。

信的第一句,就叫他清清晰晰地看到了高原的模样,看见了左莉那双由于惊喜而睁得很圆,睫毛潮乎乎闪动的眼睛,还有一声叹息:

“哇——噻,你知道这里的天有多蓝吧,世上所有的蓝色全涂抹在光滑的玻璃板做的天穹上,都没有它艳丽和透明了。夜间,它又深暗得如没有底的水潭,星星就立体地有层次地悬吊在天空,仿佛轻轻的抖动,都会哗哗啦啦往下掉……”

侯一桃笑了,笑她到了那里还是那么的浪漫,没写草地、雪山等那里固有的风景,却给他看挂满星子的天空。

“这里的风很有意思,早上从南边刮来,刮得城里的房屋都朝北边倾斜。午后,北边山口的风刮得更猛,北门风口上的房屋、树、草都朝南边倾斜。只有城中心的房屋立得笔直,而城中心却阳光暖融融的,风儿柔柔软软的,所以机关、学校都建在这儿……”

侯一桃摇摇头,他难以想象那是座什么样的城市。他看了眼窗外,码头边正有行船的汽笛强制地侵入进来,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汽笛声中颤动。他不知道那更遥远的地方,左莉的那座高原城市,是个什么样的码头。行船靠岸时,也要吐出一串爽快的汽笛?

“我的幼儿园就在城中心。每天,同那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晒着暖暖的太阳,我教他们几句英语,他们就教我用藏语唱歌。我知道,天叫朗,地叫莎,太阳叫尼玛,月亮叫达瓦……。这里好多孩子都取这些名字,又好听又形象。这里的人质朴善良,对我很好,把我当作他们的女儿和姐妹。我每天都是快乐的。只是夜晚,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在寂静中我才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已在我的体内悄悄地生长。我抚着肚子时,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有时,他捣乱时,便用他的还没长成的小腿踢我,踢得我浑身发热。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长大,他润滑的肌肤,他好动的小手。在梦中,我还看见了他在蓝天白云中奔跑。这里人都说,孩子是菩萨的恩赐,只有好运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幸福。”

侯一桃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脉搏急促地跳动。他不知该兴奋还是沮丧。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就有人给他说,喂,你升级了,成了一个新的生命的长辈了。

“我算过,这孩子可能诞生在明年春天。在这里,是最冷的日子,据说野地里猫狗都有被冻死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小生命是否受得了。我拿不定主意,是让他诞生在这里,还是回浪州。不管诞生在哪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一睁开眼睛,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的生命是你给的,你在他身边,他的生命才能燃起蓬蓬勃勃的火焰。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那一天来到时,我们在一起吧,让我做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侯一桃激动了,他站起来,想在那剩下的信纸上写几句话。他要她等在高原,他迫切希望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能诞生在完全陌生的高原。他摊开信纸,却一个字也没写下。

天呀,这是怎么回事?他抓着铁硬的头发,怎么也想不通,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叫够,却有另一个生命将要钻出来,用一对陌生的眼睛望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