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没有冬天。”
公历十二月的一个早上,侯一桃站在浑浊的雾气和新鲜的阳光混杂的江岸,嗅着丝丝饱含油腥味和垃圾味的凉风时,从郁闷的心内冒出这句话。他在历史资料中查过,五十多年来,这座城市有雪的冬天没有几个。据说,如果哪日老天开眼,赐给浪州市民几十分钟的雪,让浪州市民梦醒起床,看见窗前飘飞着细粉似的雪花,简直比过节还兴奋。带上相机,拖上家人或朋友,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公交车和私车,全奔一个目标:汪山。只有那里,才有冰雕玉砌似的雪原。那雪的景致很短暂,只一会儿,便消失在蜂拥而上的人群的脚板下,融化成了一摊摊泥水。
这个冬天没有雪,只有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
侯一桃穿件衬衫,套件夹克,背脊上还沁出丝丝热汗。他带来的毛衣毛背心全压在箱子底。冬天里穿单衣,在他从小生活的省城简直难以想象。难怪人们都说浪州是火炉,那一江的水便是烧在火炉上快要冒汽沸腾的开水,这山这水这没有冬天的气候,塑造了一大批火脾气热心肠的浪州人。
浪州人不习惯温言细语地吵架,两人都是烈焰腾腾上升,一撞便火星四溅。通常两人发生矛盾,说不了两句拳头便递上了鼻尖,接着是砖头木棍乱飞,直打得两人都躺倒在地,送进急救医院。断腿的安上石膏夹板,皮破的缝上针缠上绷带,四眼一对,又扑上去干架。当然,伤好后气也消了,对面碰见又抱拳称兄,相拥相抱拐进火锅店,二两白干,一锅红得火焰直飞的辣汤,直吃得唏唏喝喝浑身热汗串串,一切冤债便了结了。外地人说,浪州人真有点梁山好汉的匪气。侯一桃说,浪州人是长江里的鱼,爬上岸进了城,鱼的野性还没进化,并遗传给了浪州的子子孙孙。
侯一桃自己身上也流着浪州人的血,他的匪气也是天生的。不然,一来浪州就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落水女孩打抱不平,与那帮匪气更足的船主红着眼睛干架,并有着永不认输的执着。
他回报社时,手机响了,铃声是马芸芸在网上下载的“很爱很爱你”,唱得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侯一桃想,主任肯定是催他快点回去完成采访稿,明天的头版还缺了一大块。马芸芸主任说,一定要采写一篇能吸引眼球的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他冷笑了一声,吸引眼球?他自己的眼球哪里去都不知道。他最近对采新闻编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他写了那么些东西,登在报上亮光一闪,过后便无影无踪了,比在浑浊的泥潭中扔一块石头还更难寻踪迹。写昙花一现的东西,博领导一笑的东西,他太没兴趣了。砂锅虽然活得阴暗,走下悬崖与深渊,但有些事他还是看得透彻。人不该活在别人的脸上,成为别人的装饰。人该为自己活,在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铃声还在响,催得他满心的伤感。他打开手机,一串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天呀,终于找到你了!”
那不是马芸芸的声音,轻柔的脆脆的,带着惊讶和激动。
“喂,”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手机叹了一声。
“你听不出我是谁了?一桃哥!”
“我听不出来。手机质量不好,有噪声。”其实,他听出来了,只是压在心里不想说。
“你听见风的声音没有?那是高原上的风,卷着漫天的大雪,比浪州的雾气还浓还厚。雪下了两天了,我的门都堵上了。到处看不见人,狗都冻得不愿出窝了。我屋子里有火炉,烧的是牛粪,很暖和。还有一桃……对不起,我给这只浑身白毛的小猫取名叫一桃。它白天就躺在火炉下,夜晚就跳上床钻进被窝里给我暖脚……”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似乎在提醒他自己到底是谁。侯一桃笑了,那轻声的笑通无线电波传到了遥远的川西高原,传到那个陌生的藏族自治州。他叫着她的名字,说:“左莉,你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吧?冬天那么冷,我都不知道你该怎么过。”
他听见了轻轻的抽泣声,远远地传过来,经过空气的摩擦与过滤,他像咽了一口冰凉而又酸涩的果汁,心都有颤抖了。他说:“你不习惯,就回来吧。”
那边笑了,脆脆的。他似乎看见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的样子。她说:“一桃哥,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草原好大,河水清得看不一丝渣滓,天空蓝得透明。人都纯朴直率,对我热情极了。这世上,要我寻找天堂的话,没有比这里更像了。”
侯一桃也笑了,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的手机也先进了,我可以同活在天堂里的人通通话了。”
那边说:“你还是那么逗趣。你怎么不问问我其他事呢?”
侯一桃说:“哦,我忘了,你是教书先生了。怎么样?孩子王的滋味好受吧?”
那边沉默了,许久许久都不吭声。他也喂了很久,说:“我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才叹口气,怨怨的,刺进他的耳朵:“你没有惹我什么,我也没有生气。我对你想说的话太多了。前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有很多都装在信里了。听听,上课铃响了。这么冷的天,没来几个学生,可我还得上课。对不起,我挂断了。”
电话断了,他把她的号码保存下来。他很想去那个刮风飘雪的地方,可想到她有只叫一桃的暖脚的猫,便忍不住笑出声来。“真见鬼,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一只猫了!”他朝一块苹果核踢了一脚,果核嘭地砸在对面的土墙上。那里新贴了一张广告,浪州城将举在元旦前举行一次宠物选美,凡健康的猫狗都可以参加。
他仔仔细细读了广告,回去后便写下了文稿:猫妹狗哥迷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