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线那边的人笑了一声,说:“马主任。是我,老焦,焦心辛。”

马芸芸“哦”了一声,冷淡地说:“有啥事?”她想肯定有啥事,焦胖子是从不给她来电话的。接这电话,她心里怪怪的。

“我想约你出去坐坐。咳,你别想偏了,我老焦也没闲心玩追女人的游戏。有一件事关系到你我的前途,我不得不约你出去,开诚布公地同你商量商量。”

“啥事?这里说不行吗?我屋里没我,你那里肯定也没人,就在电话里说,谁也偷听不去。”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焦胖子是在考虑她的话吧?她好像看见了他溜光的额头上滚动的汗水。“不,不不!”焦胖子连说几个“不”字,很坚决地说:“我一定要与你面对面地谈。就去城东的希耐尔咖啡屋,那是我们的一个老同学开的,王刚刚,你一定忘了他吧,过去是学校篮球队的,一米九的个子。现在,他只会烧咖啡。我就打电话给他,请他给我们留个安静的角落。”

他说完了,电话也断了。马芸芸放下嗡嗡嗡响的话筒,叹口气,摇摇头,真不知道焦胖子肚皮里装着啥药。她看看钟,已经夜里十点了,从江岸漫过来的湿雾已凝结在敞开的窗前。她关上窗户,窗帘已让雾气润得湿漉漉的。她想了想,还是换了身衣服,挂上我出门了。

上了出租车,她才想起忘了梳梳头,化个淡妆。

希耐尔咖啡屋立在南山脚下的一片幽静的竹林内,老远就能看见那排童话宫殿似的尖顶,红色的,即使夜间也仍然鲜明刺眼。咖啡屋内灯光很暗,人不多,厅就显得很大。厅中心一个大圆台,四周绕着矮小的盆景。圆台上一架巨大的钢琴旁,一个脸色苍白忧伤的小伙子,正甩着长发,把一首肖邦的曲子弹得更加忧伤。

马芸芸看见了焦胖子,敞着蓝色夹克衫,双手插进宽大的裤袋里,站在一个很暗的角落。他也看见了马芸芸,把手举过头顶招了招。

“是喝茶,不是喝咖啡?”他问。

“随便。”马芸芸说。

他便要来了两杯热咖啡,帮马芸芸的杯里加了糖和奶。

马芸芸喝了口咖啡,苦苦的,过后又有甜味。她低着头等焦胖子把该的话说出来。焦胖子却慢慢地搅拌杯里的咖啡,什么也不说。马芸芸等不及了,又把放在椅子上的包挂在肩上,说:“你想让我来尝咖啡吧?我可没有那么多清闲来陪你。我有事先走了。”

她站起来,焦胖子却慌了,忙拉着她的手臂说:“坐下吧,只一会儿。我把事情说了,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他说了,其实马芸芸也早有耳闻。报社刘老总从党校回来后,就要办退休了。肖老总当然由副升正,是不容怀疑的。空出来一个副职,由报社里业务能力强,工作经验丰富,作风正派的中干中推荐,再由报社全体职工投票选出。焦胖子腰一硬,说:“报社推荐了你和我为候选人。本来,我是个男人,是不想与你争的。我是个写作迷,读书写作才是我的生活,老总不老总我才不愿当呢!可我不争,你和报社的人都会瞧不起我的。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与你竞争,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让你看看,我焦胖子一点也不卑微和懦弱。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

马芸芸看着焦胖子一脸的英雄气概,扑哧笑出声来。她说:“好呀!给我下战书来了。我就与你奉陪到底。我不相信会输给你。”

焦胖子埋下了头,光亮的秃顶对着马芸芸,马芸芸想起了过去那个焦心辛苦苦追逐她时,把贼胆压抑在心内,又不敢丝毫流露的那张卑微极了的脸,心里酸极了。一晃,秃顶了,人快进四十了。岁月流淌,总把现在变成过去,过去成为历史。人呀,面对冷酷无情的岁月,还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焦胖子此时光亮的秃顶让她敬佩极了,她真想大呼一声,来两碗酒,同他一气干尽。

焦胖子却抬起头来,双眼却仍然低垂着,不敢看她,声音很低地说:“事情说到了,我得走了。再不敢耽搁你宝贵的时间了。”

马芸芸心里一冷,再也不想理睬他了,端起咖啡杯,一勺一勺慢慢地咂着。

焦胖子走了,忧伤的钢琴声追逐他去了。马芸芸放下喝干了的咖啡杯,感觉到很累很疲乏。咖啡提神,可那苦味又让她感到虚弱无力。

她想,真不该与他争什么副老总,他想干就让他干去。自己快成老太婆了,该享享福了。可是,自己除了疲惫的身体,已经一无所有。一条破朽的船漂泊在无边的海域,何处是岸?是船儿停靠的码头?哪怕是一片荒滩,它躺在上面慢慢朽烂也行呀!

钢琴声突然一转,老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滚了出来。那伪装愉悦的曲子,满场倾泻。有人憋不住了,成双成对旋着圈儿舞起来。

马芸芸却走出了场外。

风很冷,把四周的竹林摇动得哗哗啦啦响,很像暴涨的海潮。

马芸芸想起该给刘老总打个电话。这个像她父亲一般慈的老头,去党校那么久,也没电话联系过。快退休了,就是说快成一条扔在江岸乱石滩上无用的废船了。人到了那一步,肯定非常悲哀。她想去个电话安慰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