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芸芸同侯一桃分手后,就上了一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朝刘老总家走去。随着一堆破铜烂铁咣咣当当的颤抖,那姓侯的小子青春年少的模样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这个说话有些害羞,话一出口又很有趣味的小伙子,喜欢他纯得浑身上下只闪白光没有杂色的气息。车驰过一站又一站,上上下下的气味也在不断变化。一股菜腥味儿飘了过来,又一股劣质香水浓厚的气味污染了四周。她瞧了瞧窗外,看见终点站红色的尖顶了。她背上挎包站起身来,一个等不及了的大胖子马上挤满了她的座位。
下了车,再拐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就到了刘老总的家。
此时,她已把刘老总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她已习惯了屋内的一切:老式的又厚又重的窗帘,一拉咔嗒脆响的拉线开关,撒播一片浑黄的白炽灯泡,饭桌上怎么也抹不去的大蒜味,硬得像躺在石头上似的床板。她还是习惯了。没有刘大为的影子缠住她,可以自由地伸腰、打滚,对着一盘老式唱机里吱嘎作响的音乐哈哈大笑,没有人说风凉话,也听不见嘲笑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没动老头的任何东西。他看的书还是老样子放在床头柜上。书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她在上面盖了张报纸,又压上了厚重的笔记本。她不愿动他的东西,刘老总在她心目中永远是父亲一般的慈爱与安全,她对他不可能有任何非分的欲望。她知道,刘老总自从得上那个病后,就不愿想任何女人了。他的前列腺炎害得他够苦了,整夜不停地上厕所,像挤一根快要枯竭的泉源,半天也挤不出几滴水。双眼却熬得通红,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悯。他却只是无奈地摇晃着头,把苦咬在心头,脸上溢出来的只是很善很慈的笑。
马芸芸从小就没了父亲,倔强的母亲咬牙守寡,把她和一个弟弟养大成人。
十年前,浪州晚报到她们学校招人,她看着刘老总那张让太阳晒得紫红的很慈祥的面容,就站在原地不想动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那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老总能拉住自己的手,坐在一个无人的小草地上,什么也不说,让从林中刮来的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轻拂他们的脸,让他们在沉默中享受亲情之乐。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难受得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刘老总慌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还给她递来一瓶刚拧开盖的矿泉水。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卧室,关上门想哭又哭不出来了。她取出一张纸,写了自己想去浪州晚报的愿望,并附上了几篇她创作的写得很美的散文。
她再去招聘点时,刘老总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了……
不过,浪州晚报还是选上了她。刘老总后来说,选她不光是那几篇写得很美的散文。还有的东西刘老总没说,她却从他眼角笑起的纹条上看出了,他对她也生有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爱意。
刘老总的妻子离开他也快十年了,是与他离了婚跟着一个外籍教师出国的,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岁。他从没指责过妻子的狠心,他说自己没有任何能力让她留下来,还不如让她追求自己的所爱去吧。此后,他便孤独地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女儿还懂事,从没让他操多少心,就悄悄地长大了,他也从没想过找其他女人,而他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刘老总家住八楼,是顶楼。没电梯,她得一步一步地朝上爬。抬头望望,窗户没关,窗帘翅膀似的在窗口扇动。她担心桌上的稿纸,让风刮了一地吧。
站在门前,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听见门内有人轻轻的呼吸声。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却没插进锁孔,手指在门上敲了敲。
门内有响动,她的心收紧了。
她正不知所措时,门开了,门前站着刘老总的女儿,细长的个子,两条黄色的发辫,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她堵在门口,没说话,也没叫她进屋。
她苦笑了一声,说想进屋取点东西。女孩让开了一条缝,她走进了屋子,腿有些软。
她把桌上的稿纸与正在看的书收拾进了一条塑料袋,又笑了一声,说:“你爸爸没说过,你今天要回来住。”
女孩没理睬她,一按音响按钮,强烈如爆炸的打击乐声便摇撼了整个屋子。
她知道女孩在驱逐自己,脸有些发烫,抱着袋子冲了出去,很像是在逃跑。站在宿舍院里,她才长长地喘了口气。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灰色的光把树影染成了怪异的紫色。黑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来,仰起头,雨点子便一颗又一颗地飞到她的脸上,冰凉的,像是一排排正在轻轻撕咬的牙齿。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打开门,拉亮灯,过去的一切又冷风似的扑面刮来。她靠在门框上,放松全身,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便走到对面墙壁前,扯下了她与刘大为的结婚照。她把桌上的烟缸、酒杯、茶碗……凡是与刘大为有关的东西,通通倒在阳台上的一些废纸箱内。还有刘大为的衣服、自行车、用过的剃须刀、牙膏牙刷、书与日记、信件等等,一大堆东西把阳台塞得满满的。她不像一些感情破裂的女孩子,把所有与负心郎有关的照片都咔嚓一刀两断,而是推在阳台,让刘大为回来自己处理。
刘大为会回来吗?像窗外飘洒起来的雨点子,哗啦哗啦落进窗内吗?
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又把阳台门死死插上。她不会再开这个门了。
她坐在地毯上,一股心酸的滋味涌上来,她忍不住捂住脸痛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