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待会儿啊, 娘子莫要将这萝卜饼分给他吃。

带着妻儿在外,做相公的竟也不晓得主动付银钱。莫不想偷摸攒着做零用?好与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作乐?”

?!

不是?

女掌柜竟将二人错认成了夫妻?

她?

和这尊煞神?

分明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

阮玉梅虽已到了论及婚嫁的年龄,可她心知肚明, 阮家终究只是个小门小户, 虽出了个状元弟弟,但弟弟今后在官场上的造化还未可知, 对比起京城中遍地的百年勋贵,世家豪族间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 阮家家底终究太薄了些…

按常理来说, 京中稍有权势的门第, 但凡家中的子弟争气些, 父母为了给他们今后铺路,通过姻亲寻一份助力, 都不可能给其挑个如此门户出生的女子做正妻。

二姐不一样。

她之所以现在能高嫁入首辅府, 是恰逢首辅当年微服私访扬州,偶然有了段露水情缘, 得了小为安,多年后又恰巧在京城重逢……

那是天上的月老显灵,千里姻缘一线牵, 砍都砍不断。

是例外中的例外。

而阮玉梅晓得自己的斤两, 比起二姐的般果决刚强,她性子要软弱许多, 就算嫁入那样的高门,面对内宅中各式各样的刁难与挑剔,她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对于今后要嫁的郎君, 阮玉梅有自己的想法。

门第不必太高, 七八品的平平小吏便可, 家风清正,性子和善好说话些,盘支亲戚莫要太多,公婆妯娌好相处,若是相貌再端正几分……

那便是门当户对,能相偕一生的好姻缘了。

而薛烬?

薛家钟鸣鼎食,累世官宦,家中有公爵头衔,薛烬本人更是能力出众,乃首辅清除异己,匡扶朝政的左右臂膀,身兼数职,位高权重……

不仅门户过高,且他那个狠辣阴鸷,一张嘴就能噎死几条人命的性子,若是谁嫁给他,岂不是日日都要谨小慎微看他脸色?哪儿还有安生可言?

阮玉梅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位玉面煞神会牵连在一起,此时乍闻了掌柜娘子的话,灿若云霞的小脸瞬间胀得通红,赶忙摆手慌乱解释,

“不…不是……掌柜误会了……”

“掌柜的有所不知……

我家娘子管得严,将我每个月的俸禄尽数收缴,这兜比脸都干净,委实是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谁知身后的男人竟出言打断了她的话语。

不仅“默认”了二人的关系,竟还一板一眼与掌柜娘子解释了起来?

阮玉梅瞳孔震动,满面惊诧地回头望。

那般冷酷疏离的男人,此时脸上却露出个温和谦谦的浅笑来,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乍看之下,很有些如玉临风,翩跹君子的意味。

薛烬眼底闪过丝一丝玩味与戏谑。

朝前走了几步,先是抬起骨节分明的指尖,顺手帮她捋了捋鬓边碎发,紧而朝一旁专心致志看杂耍的两个孩童使了个眼神,俯身凑在她耳旁款款低语了句,

“小贵人安危事关重大。

掩人耳目罢了,阮四娘子理应会配合吧?”

男人的呼吸清清浅浅落在后颈处,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阮玉梅因过于羞怯与惶恐,浑身僵直无法动弹,脸上的红晕直至延伸至了后颈,纤长眼睫轻颤几下……

这落在掌柜眼中,只觉得二人是一对琴瑟和鸣,恩爱缠绵的夫妻,不禁啧啧了几声,泛着酸意咋舌道,

“当真如此么?果真将所有俸禄交到娘子手中?”

男人逼近的眸光微寒了几分。

阮玉梅心头骤然一紧,无措之下只能顺着他的语意,樱唇上扬,露出八颗牙齿,露出个极其僵硬标准的笑容来。

“果…果真都上交的…

他向来很体贴…不仅对我,对孩子也是…也是很好的……”

薛烬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了几分,这才彻底满意了。

那股逼人的压迫感,随着男人的撤身远离而消散于无形,一直紧张屏气的阮玉梅,此刻压力尽消,终于深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彻底缓了过来…

“啧啧,这么温柔贴心又英俊潇洒的好郎君,娘子是在哪里寻的?比起我家那口子,真真是不止强上了一丁半点!”

这薛大统领为何如此说?

他武力高强,可腾云驾雾,杀人于无形,莫非定要扯出这样的说辞来,才能护卫他们这行人安全么?

阮玉梅来不及咂摸心中涌现出的那一抹怪异,只生怕掌柜娘子再搭话,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言,干脆僵着转身面对着眼前的男人。

她杏目低垂不敢对视,脸上有些讪讪,暗吞了口唾沫后,才微微带了些为难道

“这番说辞,不太妥当吧?

……那啥…我倒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声名清誉…主要是担心薛统领你尚未娶亲,若是传扬出去,旁人会误会的。”

分明如此柔弱无骨,连抗拒的说辞都透着十成十的懦弱…却能为了血亲的安危以身试毒,且在胞姐意外怀胎之后,想出红花落胎的计谋来……

薛烬越接触她,便觉得越有趣。

面对质疑。

他板着一张脸,端出几分正义凛然,公事公办来,七分真三分假道,

“为了那位。

必要时性命都能豁出去,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那孩子究竟是何人?

竟能让首辅大人径直下令陪伴,且能获锦衣卫统领以命相护?

阮玉梅不禁将心中的怪异暂且先放下,开始揣测起那孩子的身份来。

不过近来因着首辅即将大婚,大量的邻国使臣、属地藩王携家带口来访,所以她未曾往九五至尊那个方向想,只以为或是哪位邻国的小皇子……总归都是得罪不起的存在便是了。

而这头。

小承稷乍然从孤寂冷寒的深宫中解脱了出来,由如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般,由小为安引领着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瞪圆了双眸感受着眼前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

“为安,那人好生奇怪,头顶摞的大饼,足有大臣的三顶冠帽高,他吃得完么?”

“那些饼子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卖的。那人是卖馕饼的伙夫。”

“为安,这些娘子们好生奇怪,额间都贴着一摸一样的花钿。”

“这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春花灿薰妆,昨儿个我丽云姨母也做如此装扮哩。”

“为安,那是什么东西?瞧着如云似雾,那些孩童都将它含入嘴中,竟能吃么?”

“能吃的呀,那是棉花糖,你以前从未见过么?那今日可一定要尝一尝!”

……

孩子的世界最简单不过,脾性相投之下,很快就熟悉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就着热闹的街景谈论着…

小为安心中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为何阿稷分明比他大一岁,可对于京中的风土人情,百姓衣食住行,好似都知之甚少,甚至都不晓得买东西要花银子……

却对一些风雅观赏之物颇有些见解。

阿稷路过一位买字帖的文人摊前,瞧了所售的字帖之后,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蹙着眉头耿直指出,这字写得不甚好看,横平点捺一丝风骨也无,若是今后传扬出去,或会误导贻害不少人。

小小孩童,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气得那文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看着就要以大欺小,好在取了牛肉锅盔的薛烬及时赶到,才让女眷与孩子得以脱身…

小承稷玩儿归玩儿,却也没有忘记此次出宫的目的。

此次送礼,与赠给寻常臣子的赏赐不同。

舅父乃他血亲,又是教他识文学字的帝师,身份格外不同,所以小承稷对于这份新婚贺礼,那真真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倒也去逛了几家价格昂贵到令普通百姓咂舌的铺面,可对于皇亲贵胄来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宫外的东西,到底是比不上宫中的御赐之物。

礼不在贵,更在心意。

小承稷再没有心思去那些奢华的铺面,只沿着街道两侧的售卖精巧之物的小摊前,一家家耐心地逛……

小小的帝王,平日里都是坐皇撵被太监扛在肩上的,还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不知不觉脚趾都走到了痛麻,如此都没有丝毫抱怨,也谢绝了阮玉梅要抱他的好意,直到逛了小一个时辰,才终于买到了合心意的物件。

太阳悄悄落山,云间透着黄金灿灿的余晖,行人逐渐减少,宽敞的街道比起午后,显出几分安宁与静谧来。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离别回宫在即,小承稷很舍不得这个刚交的新朋友,他只觉得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哪一日,如今日这般畅快欢欣过。

小承稷站在马车前,脸上不舍之情尽显,小嘴一瘪,眸框中甚至都带着泪意,

“天色晚了,我若还不回家,母亲该担心了…

可今日一别,为安,咱两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我们还约好了要一起踢陶响球呢……”

饶是玩闹了一下午,小为安也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闻言只灿然开朗一笑,

“你我都在京城,岂会难以相见?

我家就住在大陀寺巷尾最后一家,你哪日若是得闲了,随时上门来找我玩,且或也说不定,改日我就去你家找你玩儿了呢?

无论如何,咱约定的这场球,必然是要踢的!”

小承稷瞬间通透。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虽不能轻易出宫,可小为安今后大可以入宫去寻他呀……思及此处,小承稷心中的惆怅瞬间消散了不少。

落日洒金的街道上,两个小少年的倒影被拉得无限长,延伸到远处,最后相拥交叠,各自道别。

*

小承稷精心挑选的礼品,当夜就被李渚霖随身带在怀中,翻墙入了烟霏阁,递送到了阮珑玲的眼前。

“吶,这是当今圣上,专为你这个未来舅母买的新婚贺礼。”

阮珑玲今日忙得头脚倒悬,先是被宫中女官训导了整整一日,后又确认了喜宴的座次,菜品…等诸多细节,直到半刻钟前才忙停歇,正是累到极点。

此时望向男人手中的礼物,眸光惊喜发亮。

那是个雕花桃木盒子,专门用红色丝绸系了个同心结。

瞧着虽不甚贵重,可却很有一番心意。

阮珑玲咂摸出这并不是宫中的例行赏赐,约莫是幼帝单独挑选送的礼。

“小皇上?给我买的?

我…可我作为长辈,都未来得及给皇上买什么……怎好意思收他这份礼?”

李渚霖再次将礼盒朝前递了递,

“给你,你就收着。”

“不打开瞧瞧里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