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刑部。

因着仙客来那几条人命, 锦衣卫在京中展开了地毯式搜索,抓了不少亡命之徒,各式各样的刑案也少了许多…

薛烬正俯首案牍, 凝眉细细查看着近来收集上来的线索。

离命案发生, 已经整整五日了。

仵作从那五具尸体上验出了剧毒, 最后一个活口也在昭狱中自缢而亡……可越是死无对证,才越显得疑点颇多。偏偏刑部的人去仔细查验过这家人, 竟查不出丝毫蹊跷。

这家人人际关系简单,以往从未来过京城,与阮家人也并无深仇大恨, 岂会用一家人的性命, 来污害阮家人呢?

薛烬正冥思苦想着。此时一个锦衣卫踏入厅中,埋首俯首禀告道,

“禀统领, 宫中传令来, 道皇上今日要出宫微服私访, 首辅大人命您安排人手暗中护卫。”

以当皇上的年龄, 一出宫只怕会被街市上的杂耍迷了眼,哪儿谈得上什么微服私访?不过孩子嘛,有些玩心也是能理解了。

按理说皇帝出行,锦衣卫统领理应贴身护卫。

可薛烬现在只满心扑在这桩案子上,无暇顾及其他,且近来京中的宵小都清除得差不多,想来就算他不去,幼帝合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让申青派十数个好手跟着。若幼帝伤了毫毛, 提头来见。

……只皇上独自出宫?首辅不作陪?玩泥巴也得有个伴吧?”

薛统领愈发不羁。

幼帝年龄虽小, 可只要坐在龙椅上, 便是整个晏朝的主子,常人是绝不敢如此调侃的。

或许是听惯了上峰的冷嘲热讽,前来禀告的锦衣卫神色未变,只将愈发将头埋了埋。

“统领放心。

首辅大人早已派人去阮家知会让小世子作陪了,阮四娘子也会在旁贴身伴驾,皇上想必不会无聊的。”

阮四娘子?

阮玉梅?

薛烬翻阅案卷的指尖顿了顿,脑中立马浮现出她那张灿如春花,皎如春华的面庞。

他心尖微动,骤然发声喊住了半只脚已踏出门外的下属。

“罢了。

帝王出宫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住,也无需他人了,本统领亲自出马走一遭吧。”

*

京城中最繁华的春华街上,肩摩毂击,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宽敞的青石板路两边,鳞次栉比开设着各式各样的铺面,还有许多展开了帐子营业的摊贩。

酒楼的伙计,与售货娘子们此起彼伏吆喝着,人声鼎沸,喧嚣至极。

茗茶阁。

一个相貌柔媚的女子,牵了个稚萌的孩童伫立在门前,好似正在等人。

女子穿了件嫩黄色的软烟罗裙,微风习习吹来,衣裙微微摆动,发髻间的钗镮星星点点闪烁,显得轻盈灵动至极,身侧的娃娃也长得可爱犹如年画般,引得路过者纷纷侧目。

今日阮玉梅原正在府中,准备将宫中赐下的赏赐逐一装点成册……乍然间,那位如影随形,常跟在未来姐夫身侧的伺官云风来传令,

“阮四娘子,有位远道而来,鲜少出门的小贵人,今日想要在京中好好逛逛,首辅大人特意吩咐,让您与小世子一同伴驾。

大人道若是您能好好招待,让这位小贵人舒心,他便不再计较您之前的出言不逊,冒犯之过。”

这位得罪不起的未来姐夫委实记仇。

可好歹给了个她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好在此事倒也不难,阮玉梅来京城的时日不长,可因着舒姐儿与小为安,早就摸清楚了孩童们的喜好,今日权当陪两个孩子好好玩耍一番。

云风并未告知那位小贵人的身份,只让她带着小为安,未时二刻在茗茶阁门前等,时间一到,一辆造型古朴华丽的马车如约而至。

无须白面的车夫撩起垂下的帷幔,由内走出来个衣着华丽,个头与为安一般高的小孩童。

这孩子相貌生的俊秀,可脸色过于苍白,身材瘦弱,只那双好奇打量着四周的双眸,神采奕奕,显出几分生气来。

这便是那个小贵人了吧?

阮玉梅乍看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觉得怪心中怜惜,正欲上前好好与这位小贵人打招呼,谁知车架中又窜出了个衣着黑衣,气概凌人的男子。

竟是薛烬!

阮玉梅热络上前的步子一滞,如花的笑容僵了僵,一时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薛烬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眉锋微挑,语带机锋,

“怎么?

阮四娘子不欢迎我?”

阮玉梅反应过来,立马慌乱无措摆了摆手,

“岂…岂会?

我原还怕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有薛统领在旁,委实能更心安些。”

璀璨春阳下,男人束在窄腰间的那条黑色绢丝腰带异常惹眼,孤鹤展翅踏云纹栩栩如生,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他之前不是说看不上这谢礼么?

今日竟穿戴上了?

阮玉梅心中微微讶异,不过倒也并未多想,只觉得或许是自己的这手绣技确实不错,能入得了锦衣卫统领的眼。

孩子们一心只顾着玩闹,丝毫顾及不上大人们的心思。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是李家的血脉,在相貌上,竟有五分相似,只不过小为安虎头虎脑健壮些,而小承稷则显得孱弱文雅许多。

或许因身上有骨血相连…

两个孩子乍眼瞧见彼此,都觉得有一种莫名亲近的熟悉感,还未说话就觉得格外投契。

“我叫为安,国富为安的为安。

今年四岁了,你叫什么呀?”

这个名字很有些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意味。

很合小帝王的胃口。

“朕…我叫…叫阿稷,社稷生民的稷。

今年五岁。”

阮玉梅闻言,注意力短暂从薛烬身上挪开,抿唇笑了句,

“社稷生民,国富为安。

这名字倒是对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兄弟呢。”

小为安是个活泼大方的性子,对于想要亲近之人,从来都是热情似火的,相互介绍过后,当下就亲热揽住了小承稷的肩膀,欢欣雀跃道,

“阿稷,姨母说待会儿要带我们吃去南香铺子的樱桃煎,你吃了必会喜欢的,就是不知道卖完了没有。

还有啊,福记的牛肉锅盔也是一绝,不晓得你尝过没有……”

皇帝的身份,就像是殿宇中被人叩首膜拜的佛像,疏远人群,孑然昂立在天地之间。

宫中除了太后李明珠,还有皇姐淑宁公主朱萱,其他的那些太监宫婢,从未有人敢在幼帝面前这般絮叨过。

且小承稷显然也不太喜欢这般与人亲近,下意识别过脸,险些就要轻叱一声“放肆”,可又蓦然想起舅父与他说的话……舅父说小为安是他今后可以一起嬉戏打闹的玩伴,那对于玩伴,便可以将规矩暂且放放吧…

更何况,他觉得小为安可亲,并不排斥。

小为安掰着小指头说完即将去的铺面,又眸光怯怯瞧了通身寒森的薛烬一眼,与小承稷低声耳语道,

“阿稷,你爹爹真凶。”

小承稷原本被他说得有些兴奋,乍然听见这句话,整个人又都消沉了几分,他抿了抿唇,脸上尽是伤怀,落寞着道了句,

“他不是我爹。

我爹爹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一句无心之失,戳到了两个孩子的痛处。

小为安现在并不知真相,也还以为生父是去世了,只认为李渚霖是阮珑玲为他找的后爹。

因着几分相似的长相,以及几乎同样的丧父经历,让小为安瞬间有同病相怜之感,好似小承稷就是这世界另一端的自己。

好在小为安要乐观许多,他咽下心底的酸涩,牵起了小承稷,露出个极能抚慰人心的笑脸来,

“我同你一样,也是个遗腹子。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有会有新爹爹了。今后我让我的新爹爹照顾你如何?你放心,我新爹爹可威风了!打架也很厉害哩,保护我们两个,那是小菜一碟!”

九五至尊,身份贵重,其实并不缺人保护。

可小承稷也并不想拂了新朋友的心意,只点了点头,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翁声道了句,

“那…那朕……必让他做个大官。”

两个孩子迅速熟悉,打得火热。

反而是紧跟在后头的阮玉梅与薛烬二人,虽然并肩走在一起,却有些形如陌路之感。

不过二人分工合作,各有职责,倒也来不及太尴尬。

不得不说,薛烬这尊煞神,光是只冷着脸,身周就自动散发出生人勿信的信号来,行人远远望见都要绕三米走,女眷与孩子未曾收到丝毫冲撞。

而阮玉梅则忙着照料这孩童,鲜少耐心讲解着行程安排,先吃什么,后玩什么,尽数打点得清清楚楚,温言软语为小承稷讲解着稀奇事的同时,也并不一味惯着孩子,会拒接小为安的无礼要求。

言语不多,交集甚少。

可男人俊朗冷酷,女人温柔娇媚,二人相貌上极其登对,与两个孩子齐齐走在路上,自带了一种异常和美的家庭氛围,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二人起初并未意识到这点……

直到行至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来到巷尾的一家商铺,购买白玉萝卜饼。

“两个小萝卜饼,多放些葱花,微微烤焦些,多谢了。”

思及待会儿还要品尝许多美食,所以阮玉梅并未敢买太多,按照两大两小的分量算好之后,提出需求,紧而踮起脚尖,主动将手中的银钱伸高了递向饼店的女掌柜。

女掌柜是个爽利之人,接过银钱扔在屉中,传来铜银碰撞的清脆响声,指尖熟念翻动着饼子,微唬着脸笑着调侃了薛烬一句,

“待会儿啊,娘子莫要将这萝卜饼分给他吃。

带着妻儿在外,做相公的竟也不晓得主动付银钱。莫不想偷摸攒着做零用?好与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