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妻

直至多年后, 如澜还是记得尹清离开村子的那日。尽管现如今,他已是孙辈绕膝, 头发花白的年纪了,

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事,也忘记了许多的事, 但唯有那一日所发生的每处细节就像錾刻在他脑子里一般的清晰。

小到地上的一根草, 大到天边的一抹云。

那年,是村子乃至镇子上都百年不遇的劫难,

只是短短的一月间,洪水后又遇瘟疫。

像是他们的富户日子还算过的去,可怜就可怜在那些穷苦人了。

平日里就过的紧巴巴,洪水不仅带走了屋子,就连田里种的粮食也都未能幸免于难。

他还记得有户人家,在洪水来之时, 那家夫郎刚将三个孩子都抱到房顶, 自己没来得及上去,便湍急的水流冲走了。

只留下了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哭闹不停的孩子继续讨生活。

那年,村子里很多体弱的老人都挺不住瘟疫病死了。

因着染了瘟疫的尸体不能入土,便只能火葬,

大火在村口燃了几天几夜,

上天怜悯,终是在第一片叶子变黄之前,将这一切全部做了个了结。

以前, 那些发了大疫的地方, 到了最后往往都会躲不掉灭村的命运, 甚至不止是村子, 就连整个波及到的城,镇,都会被围起来屠烧,但是这次,周围有遭了瘟疫的地界都有幸躲过一劫。

听闻是新上任的县令,拿命立下的军令状才为她们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让许大夫试出了医治瘟疫的药方,

尹清就是在这漫天的灰烬中,脚踩着满地的土黄色的纸钱离开了村子。

他走的时候,身上就只带了少许的盘缠和那一套笙笙为他做的嫁衣。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离开了,带着飞蛾般的决绝,踏上了寻妻的路。

如澜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夏末的晨曦之中,压下了心中的不舍与担忧。

那时候的他也不会想到

他和尹清终将能再次相见。

也不会想到,

尹清同元笙笙,两人故事的结局会变成那样。

***

汴京城,一处宽敞的府邸的前厅中,一位身着荷青色华服的女人不安的在来回踱步,在她的身后立着两个女人。

一位年纪看起来和那位华服女人差不多,只是做着下人打扮。

而另一位,则看起年纪不大,不过二八年华,一头青丝被金丝发冠束起,腰间系着一串润玉,微微颔首站在一旁,稳重内敛。

“澄迁,锦棉,你们说她会认我吗?”年长的女人开口,声音略带着些许的紧张。

“母亲这般的好,没有人会舍得不相认的。”那位被唤做澄迁的年轻女人随即回道。

“小姐,你且放宽了心吧。”站在椅子后面沏茶的锦棉也出声附和。

“那便好,那便好。”

华服女子在听到两人的这番回答后,终于在最上面的贵妃椅上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

只是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门口。

很快,一辆顶坠有宝珠的华丽香车停在这府邸的正门口,门外的三级台阶上,站了十多个女子。

随着青绿跳下车,将香车后面的纱帘掀起,将一‘条’像是虫子一样扭动的人影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待众人看清了,才发现这是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的锦衣华服,但却没个正经样子,尤其是那一头乌发此刻分外凌乱,双手双脚被五花大绑,

嘴巴还被塞了一处绢布。

“*&%#?@%?#…”元笙笙脚着地之后就冲这青乌咽乌咽地说着什么,却被青绿无情打断。

她连瞧都不瞧元笙笙一眼,直接将车帘放下,拿起一块黑布套在了她头上,

接着扛着她就进了府门。

元笙笙在她肩上也不老实,双脚不停的扭动,在拍打着青绿的背,但即便如此,青绿依旧扛着笙笙却走的是健步如飞,就连经过铺满了鹅卵石的园子也如履平地,

“阁主,人,青绿已经带到。”

她说完后,便将肩头的元笙笙放在了前厅中中央的太师椅上。

“青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华服女人一脸的威严,出声呵斥着她。

青绿双手抱拳,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青绿是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什么叫没有办法?”

“还望阁主恕罪,这元小姐实在活泼的紧,这一路上共逃跑了十一回,其中有三次跳船,五次装病吓人,在汴京码头装晕,甚至还偷溜下马车,属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用绳子绑了过来。”

“……”

许是中年妇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概还以为是因为澄迁的缘故,才故意苛责于她,

所以惩罚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生生的吞了回去。

妇人上前亲自将蒙在笙笙头上的黑布拿下来。

脸上的黑布被摘下来的一瞬间,元笙笙被忽如其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

随即,模糊的视线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她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长相英气,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可见应当是保养的极好,此刻她正双眼深沉的望着自己,

那种慈爱的模样让笙笙有些汗毛直立。

女人就这样望着她,半晌,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接着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脸,但又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

“锦棉,她很像,真的很像。”

***

夜晚,后花园假山上的凉亭中,换了一身劲装的青绿找到了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的澄迁,

她也默默坐下陪着她,随后也翻开了一个白玉酒盅,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澄迁,劝道:“少喝点。”

见澄迁没反应,青绿顿了顿,又说:“我知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所以这一路上,我可没让她好过,也算是给你出了一口气。况且——

“我还调戏了她的心上人,很是解气。”

“青绿。”澄迁眼眸抬起,只看了青绿一眼,便摆摆手,“我知道你仗义,但却没必要,我……其实,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了。”

澄迁说着,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入喉,也勾起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深蓝夜空中的群星点点,眼神中带着无尽的落寞与哀伤。

她本就是小爹生的,

自小就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虽然这姐姐她从没见过。不仅是娘亲,就连爹爹都说,以后的姐姐是要回来的,整个元家都是她的,做妹妹的要谨守本份,不可逾矩。

当初,娘被人冤枉,还未定罪之时,恐生意外,便让几个亲信将当时呱呱坠地的元笙笙送走了。

姐姐更是在懂事之前,一直当作男子娇养的,后来却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两个老仆抱走了,之后更是去了联系。

再然后,娘当时的正夫因为思念孩子不久后便亡故了,最后不得已纳了爹爹为正君。

霸占了这么多年的嫡小姐身份的她,不是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可是为什么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这心里,

还是这般的难受。

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让饱受思念之苦的娘亲看看,她不止有一个女儿,她还有她。

可等到爹爹被抬成正君之时,她又想着,也许她能得到的更多,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元笙笙的到来打碎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些妄念都是因为她的贪欲,

也许,从一开始,她从未得到过这些就好了。

从未得到,又怎会失去?

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难受。???*

青绿和澄迁许久无话,两人一杯接着一杯遥望着夜空。

她们一同看着院子里张灯结彩,看着那些为了迎接元笙笙而挂的红灯笼和绸缎。

忽然——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两人齐齐地低头向着下面的草丛看过去。

只见,有一个黑影,齐着墙壁,像是做贼一般的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挪着步子。

她边挪还边小声说:

“真的有个狗洞?”

“田田,相信我,这次一定,我爬墙爬不上去,钻狗洞应当没问题。”

黑影离两人越来越近,澄迁轻咳一声,从亭子探出头去,

一霎那,三脸相对。

周围的气氛一瞬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的凝结。

只见,元笙笙那张小脸顿时露出满脸笑容:“这么巧,妹妹也来赏月啊。”

澄迁听后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青绿,

那表情似乎在说:

你怕不是带回了个傻子?

***

假山上的凉亭中,从最开始的一个人变成了三个。

“……总的来说,就是这样了。”元笙笙说完之后摊摊手:“我知晓,你们呢,也不欢迎我,我呢,当然也不想继续呆在这,不如你们就帮我逃出去,我还要回家找我未过门的夫郎呢。”

“所以谭言不是你心上人?”青绿问。

“当然不是!这事儿可不得瞎说,我那夫郎可比谭言长的好看许多。”元笙笙赶忙摆手撇清。

“哦。”青绿端起酒杯,微微舔了一下舌尖,心想:

不是,

既然那不是,那便好。

澄迁听完笙笙的话后半晌都未曾言语,只是手下的白玉酒盅到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地忙个不停。

元笙笙见状,眼神一转,随即继续加码:“其实,你们呢,也不用帮我,费心费力的,只要——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就好。”

她水性不好,在船上逃不出去,这在陆地上总难不倒她了。

这边青绿刚想说什么,却瞥见一旁的澄迁的脸色不对,只好将嘴边的‘可以’咽了回去。

“不行。”澄迁重重地放下酒盅,看向元笙笙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为何不行?你看你们元家,这家大业大的,这些之前本统统都是你的,我来了之后还要分一杯羹,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但你不能走。”

澄迁的眼神晦暗不明:“这是元家,而你也姓元,这些东西本来就都是你的,母亲寻了你这么久,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三番五次想离开,简直不知廉耻。”

???

忽然被骂了的元笙笙一脸懵逼地看着澄迁,

这和她在下人们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她回来就是鸠占鹊巢,澄迁二小姐恨不得她死吗?

欲擒故纵?

元笙笙看着双眼隐约有了些迷离,满脸微醺的澄迁,感觉又不像。

“至于,你口中的那个什么夫郎,你将他画像同名字给我,我差人去把他接过来。”

说完,澄迁将杯中的酒喝一口饮尽,神色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接着甩了甩袖子就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笙笙同青绿。

***

一家普普通通的饭馆里,一个小二姐在驱散着一个跛脚的小乞丐。

“去去去,滚一边去。别在这脏了客人的眼。”

在紧邻着馆子门口的右手边,有个头戴草编斗笠的男人,他面前只摆了一碗清粥,和一碟青瓜小菜。

男人他的右手崩着破旧的布条,正拿着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在他桌边,坐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妇人。

那两位妇人边喝着大碗茶,边交流了一下眼神,眼神正紧盯着斗笠男人腰间的钱袋子。

随即两人喊来了小二姐结账后,其中一人路过男人。

然而,下一瞬,整个饭馆里都回**着妇人的惨叫声,

只见,那妇人的右手已经被一根筷子死死的钉在了桌子上,血肉模糊,那妇人疼的脸色惨白,跪在桌子旁边。

男人仍是低着头,单手在桌上摸索着,他的手碰到了筷子筒后,重新又拿了一根,与他原本剩下的那根合在一起,自顾自的吃起饭来。

饭馆喧闹声停了,一时间都只剩下了碗碟碰撞声和一些人的吸气声。

当男人咽下最后一粒米后,搁下了筷子,他摸索着拿起了身旁的包袱,接着又摸到了盲杖,敲敲打打地走出了门。

直到他走出去门后良久,饭馆里才重新响起谈论声。

“真是世风日下,男人竟然也能学武艺了。”

“我说,这样不熟男德的人就该被浸猪笼才对。”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来这样的妖魔。”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但还坐在台阶上的跛脚小乞丐却拖着一条腿,跟在了那人的背后。

尹清背着包袱,敲打着盲杖,拐过了一个街角后到了一个空巷子,却忽然停住了。

他伸手压了下草编的斗笠,随即屏息侧耳,果然在他的身后有个粗重的呼吸声。

并非练武之人。

他随即一个滑步过去,虚空一抓,钳住了那人的后背。

下一秒,那人直接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将鼻涕眼泪全都抹了个干净。

“大侠,我要跟着你,你以后就是我亲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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