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药人
谭言还记得十年前, 笙笙一家刚搬来村子的那日,有很多人都过去看。当年,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她长的好,皮肤白皙,一看就和他们这种成日里活在村子里的野孩子不慎一样。
她虽然小脸弄的脏脏的, 身上的衣裳也有些破烂, 可是一张脸却见人就笑。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胸前佩戴的璎珞,精致的像是从剪纸上走下来的年娃娃。
跟在她身边的老仆说,她们家原本是南边的富商,家里出门探亲的时候,遇上山匪遭了难,才一路南下逃到这里来的。
这么多年来,大家也都相信了这套说辞, 很少有人怀疑。
他不明白, 眼前的这女人为何要过问笙笙的家事?
谭言揪起了身下的被子,将半张脸埋进去,只剩下一双圆眼怯生生地看着女人,
“笙笙一家搬过来的时候, 我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女人的年纪看起来应当不大,眉眼虽生的精致柔和。
但却喜欢抿着唇,眼神锐利, 带着浑然天成般的贵族气势, 让他莫名想到了那日来接哥哥入宫的那些个贵人。
他们也是这样, 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蝼蚁般。
“是吗?”女人听完, 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谭言,朱唇轻启,缓缓说道:“可我却怎么觉得你是在对我扯谎呢?”
说罢,她的身子慢慢靠近,直到将谭言逼到了床角。
“这就害怕了?”她轻笑一声,随即伸手将他的脸狠狠捏住。
她的力气并不小,引得谭言痛呼一声,眼中涌出几滴泪。
“痛?”女人松手,将他的脸狠狠往旁边一甩。
被松开的谭言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脸,他被捏过的地方红一块,紫一块的,还有落有女人清晰的指印。
“如若你还是这般嘴硬的话,等船上了岸,见过了阁主,只会更惨。”女人背着手悠悠开口:
“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吧,不然到时候,谁都护不了你了。”
***
这样的尹清让林水不敢再看,她转身回到前厅。
看着周遭的东西随即觉得有些不对。
她早前就来过笙笙的这铺子好多次,显然这里比起之前空**了很多,此前她以为是笙笙早有准备要走,才将这里的东西清空了。
但现在在一想,却说不通。
林水环顾四周,挂在墙上的簪子款式图没有人动,屋子中间的桌椅却不见了。
沉重的柜子也没有人动,只是柜子放着的收钱匣子还有各种零碎的物件都没了。
看着这个又沉又重的柜子,林水灵光一闪,好像记起了什么。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移开柜台,扣起来中央那块石砖,里面果然放着一个小木匣子。
那会儿子,这店铺刚被笙笙租下来,虽然她是用来经营缠花簪子的,材料不会像普通首饰店的这样贵重,
但金丝银丝,还有那些小件的翡翠,珊瑚珠子这样的东西,她都会随身带着。
生怕铺头会在晚上被人洗劫一通。
但有些还未拉成丝的材料,每日带着的话,未免太重了,
于是,笙笙便想出了这样的妙招——
她在原本的柜台上放着装了些零碎银钱的盒子,上把小锁。
而在柜台下面的地上再开个洞,用来放着真正值钱的东西。
她说,这样有心之人便会觉得匣子里好东西,会想着如何开锁,就不会想着再继续翻找了。
若山洪之后,笙笙要离开的,那么那里的东西一定会被她带走。
但现在匣子还好好的放在这里。
林水打开匣子,这里面除去铺子的房契外,还放着一小袋金银同一顶头冠。
头冠是银制的,只看形状并不复杂,普通祥云模样的制式。但重点在于这冠后还坠了一条长长的,由米粒大小的珍珠和指甲大小的珊瑚珠串成的链子。
冠簪则是用的十几颗珊瑚珠簇拥环绕着一颗大珠制成,大气端庄。
头冠的两侧,还多了两条大红绣线缠成的流苏。
这???*种样式的头冠,林水从未见过。只是看珠子的颜色倒像是搭配着嫁衣的。与普通成亲时男子用的头冠所不一样的是,省去了很多的装饰。
她拿着这个匣子走到里间的冶炼房中,将它交到了尹清的手上。
“这应当是顶还未做完的,成亲时男子佩戴的头冠。”
***
五日过去了,林水还没能带来一点元笙笙的消息。
她不是自己走的,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但天大地大,他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找?
他毫无办法,只能留在村子这等,
像是恳求上天眷顾的乞儿,乞求着施舍给他一点点的怜悯。
真的,只要一点点,支撑他和笙笙重逢就够了。
这几日,村里房子都被毁的几户人家都去了镇子上,由县太爷和城中几位富豪商贾一起为难民建了处地方。
林水也过去帮忙了,尹清便住在了如澜家,与他作伴。
昨日,林水曾回来了一趟,拿回来了一件已改好了的嫁衣同一块定制的红绸子,尹清打开绸子,指尖拂过,他隐约摸到红绸子上一个个的绣应应当是字,
但饶是他如何摸,都没能辨别出是什么。
“是婚书。”
“笙笙为你准备的婚书。”
红绸子,上面黑金色的混合绣线,绣着的是:
敬日月,允洪荒,今元家笙笙立婚书一封,愿同尹家郎君,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林水一字一句念的认真,随后将它重新放到了尹清的手中。
如澜抱着孩子同林水一齐出了屋子,掩上了门,将整间屋子全都留给了尹清。
良久,屋内隐约有哭声传来,声音不大,却听着让人揪心,宛若小兽的悲鸣。
“镇上的情况如何了?”如澜轻拍着怀中闭眼熟睡的婴孩,一边问林水。
不管是村里,还是镇子上,忽然就多了很多害了热病的人,这些病人起初并不严重,多数都只是觉得身体发冷,全身无力。
后来慢慢的,就变得高烧不退,面色发白,舌苔变厚,现在更有甚者腿脚上都长了红疮开始溃烂。
一提到这,林水摇摇头:“近日,状况最严重的那几个,已经开始呕血了。”
这让许多起初还觉得并不严重的人也意识到了不对。
林叶更是一早就让林水去镇子上请来了许常心来村子。
这许大夫到了之后没多久就诊断出是瘟疫,随即差了人通报了上去。
只是这病症到底该如何治疗还不好说,这么多天过去了,依旧还是没有进展。
因为这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如澜和尹清不出门,就窝在家里。
但这日,林水专程领着许常心进门,还没等林水说完,尹清便点头答应,却被如澜拦下。
“你不是与我说,要去寻笙笙吗?”
“嗯。”他不想等了,与其在这里等,整日魂不守舍,担惊受怕,倒不如出去寻。
“试药人会……死的。”
这病并不是普通的法子就能医治的,刚才许大夫也说,是要以毒攻毒的。
“我知道,但若不让许医师将药试出来,我们迟早都要死的。”
更何况,镇子和村子都已经被封了,他出都不出去,更别提去寻人了。很快,五个药人都被送到了村里祠堂临时改建的屋棚内。
许常心口鼻间系着白布,将三种颜色不同的系带放入他们手中。
待她走到尹清面前的时候,给了他一条白色的,
她知晓他眼睛看不见,右手也不方便,刚想抬手给他系上,却被他躲过。
“不捞医师了,尹某自己来。”
说完,他灵活的用右手将布条缠在了左手手腕处。
“你的右手……?”许常心惊讶极了,可她话还未说完,第一个领了个红布条的人,忽然喷出一口血,紧接着就到在地上不省人事。
许常心没有再问下去,连忙指挥着身后的两名壮妇将他抬进隔间。
尹清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请问是尹清吗?”
从声音听上去,这男人应当年岁并不大,甚至还带着些稚气的尾音。
尹清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妻主让我带你去隔间。”
在看见尹清点头后,男人才拉住了他的胳膊,引着他往前走去。
“你还没染病吧?”
“嗯。”
“那我先带你去其他病人的房间,你只要呆上一两个时辰便好。”
“嗯。”
***
翌日一早,尹清便全身开始发冷,直不起身子,就连去茅房都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很快,许常心就给他灌了第一帖药。
药效很快,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他就突感全身燥热,整个人犹如被火烧一般的灼热,与之前发冷之时,犹如冰火两重天。
他忍受着身上的疼痛,一直为许常心口述之症状。
到了晚上,他身上就变得奇痒,若非程苑半夜来查看,这胳膊和腿都要被他挠的血肉模糊,
这种折磨这让他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变得雪上加霜。
随后,许常心便吩咐将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三日过去,尹清蓬头垢面,双眼灰败无神,嘴唇上干裂起皮,与之前刚来的时候已然判若两人。
这三日,他无数次都想挣脱绳索冲出门去,但他只能一遍遍的忍受着折磨,脑海中不停的回忆着与笙笙相处的点滴。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撑下去。
今日,就要服用第二帖药了,他扯了扯他轻轻一拉就能扯断的链子,勾起了唇角。
等捱过了这一遭,他就出村子,
他一定会寻笙笙的,
不管多久。
第二帖药服下后的症状,变为了腹痛,这疼痛和之前受伤的痛都不一样,犹如拿着一把小锤子,在他腹中死命地捶打一般,就连他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折磨。
尹清他死死地抓着床榻,木头在他的手下慢慢的变型,折断,碎裂。
“给他再搬张竹榻过来。”尹清恍惚间听见许常心的声音吩咐道。纵使是这般的痛,竹榻都已经换了好几个,可尹清仍然要紧牙关,不愿意喊一声。
若是痛极了,也只是轻轻的闷哼一声。
“要是痛的厉害,便喊出来吧?”程苑规劝道。
但尹清摇头,顶着一头细密的汗珠,蜷缩着身子继续忍着。
曾经,笙笙也曾同他说过,若是他觉得疼便要告诉她,
他现在就很痛,痛的好似快死了。
可她……又在哪儿呢?
第三贴药,也是最后一帖。
起初来的五个试药人,现下也只剩下了尹清一个。
自他灌下药后,没多久,便开始吐血,大口大口的污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很快将他身前的地面全染红。
饶是帮着妻主为孕夫接生过多次的程苑都被这快速蔓延开来的血吓得楞在原地。
不大的隔间,飘着的全是血腥之气。
“苑苑,去那些补血的汤药过来。”许常心对着程苑说话,语气温柔,与平常吼别人的暴躁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哦,哦。”程苑这才回过神,提起裙摆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下,险些跌倒。
“小心些,不急。”许常心细细叮嘱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小小的责备。
很快,汤药来了。
“喝了。”许常心对着尹清说道。
尹清摇了摇头,他现在嗓门全是血腥味,肚子里翻涌厉害,他实在是喝不下去。
“若是不喝,那你就将血吐完等死吧。”许常心说的面无表情,抱肘立在一旁。
“妻主!”程苑截住了她的话头,因为用白布遮掩口鼻,声音变得闷闷的。
许常心看了程苑一眼,没再继续说什么,便出去了。
程苑端着汤药,将无力坐起身子的尹清扶起,小声替许常心道歉:“别怪妻主,她心里也急,这些日子她每晚都忙到很久,真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
“还有,你快些将药喝了吧,不喝真的会死的。”
尹清的手动了动,抬起后又重重落下。
“来,我喂你罢。”
屋外,许常心手里执着皂角苍术将程苑上上下下都熏了遍才罢休。
“妻主,尹清他,真的能撑下来吗?”程苑端着空掉的药碗,满脸的担忧。
“无需担心,他会的。”
许常心隔着窗棂往屋内瞥了一眼,只见,他蜷缩在竹榻上,一动不动。
随即对自己夫郎点点头。
尹清,他一定会的,
因为他要去找的人还没找到,
如何能让自己死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忘记引用文献了。
本文婚书原型是民国婚书,源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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