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投资公司
世上恰有太多命中注定,终能破题者又有几何?
苍先生问韩素:“我记得十年前你曾说,你已遍访大唐十三名山。那时我也忘了问你,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跋涉千山,途中竟不曾遇险?你如何能孤行万里,最后来到碧梧山?”
“也曾遇险。”韩素道,“贼人有之,虎狼猛兽亦有之。”
“哦,那你如何脱险?”
韩素便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如何杀?”苍先生道,“彼时你不曾习武,贼人且不说,虎狼猛兽力量数倍于你,你如何杀之?”
“不杀……”韩素双目流盼而过,唇角竟微微往上一翘,“便是我死。”
十年来,苍先生首次见她脸上含笑。
便似冰湖乍裂,朝阳破云,一片清辉倏然流泄。
虽是如此,她那简短七字间流露而出的惨烈之气仍旧扑面而来。
不想倒还罢了,然而稍一思索,便可想见她这轻描淡写间内蕴着何等的惨然与酷烈。
苍先生轻轻吸了口气,忍不住又问:“那击杀猛兽也就罢了,杀人,你也敢杀?”
韩素闻言肃然,却道:“**恶者,不为人,可杀!噬人者,不为人,可杀!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过是反击而已,为何不可杀?”
苍先生便叹道:“既是如此,你也是杀人者。”
“不错。”韩素淡淡道,“因此倘若有一天我被他人所杀,那也不过是技不如人,没甚好说的。”
“你不是要成仙?”苍先生又皱眉,脸上现出恼怒色,“浑说什么!你若中途被人杀了,还成的什么仙?”
韩素摇头,缓缓道:“这不冲突。”
她目光淡然而坚定,这般向人注目时,平白便让人心悸。
韩素又道:“先生有许多话都是对的,但有一句话却说错了。”
“哦?”苍先生奇道,“错在哪里?”
“我不是弱女子。”韩素道,“现在不是,从前也不是。”
苍先生道:“你从前未曾习武……”
韩素道:“一个人,如果从心中认为自己是弱者,那么不论她拥有多么强大的武力,她也永远是弱者。”而反过来说,一个的内心如果足够强大,那么不论何时,她也都是强大的。
后面这句话韩素并没有说出来,但苍先生已经会意。
“当然,意志也不能决定一切。”韩素又道,“先生并不问我出身,今日有暇,倒可说上一说。我出身将门之家,祖父曾任安西都护,受封镇国大将军。我父少年离家,彼时我尚且是懵懂稚童,母亲自此终日垂泪,不出两年郁郁而终,我便被祖父教养在身边,随他练习军马功夫。”
说到这里,她寒星般的双眸微微流转,惯于清冷的面容竟在不觉中柔和了些许。
韩素道:“我随祖父修习的是战阵杀人之术,虽然并不懂得内功,所学所用也远不如江湖武学神奇,但在我看来,这一切却并不是无用的。将士们百战沙场,保家卫国,可爱亦可敬。纵使个人实力或远不如江湖中人,可论其心志,却不是寻常江湖中人可比。祖父教导了我,何为自律,何为自重,何为取舍,何为坚持。先生,我自幼弓马娴熟,杀贼虽然吃力,却也并不是不能。至于猛兽……纵然力气不及,不过多多实战几次,总也是能进步的。”
她神色柔和了下来,语调亦转柔和,然而她的言语却字字有力,令人不自觉受其感染,与其共鸣。
其实唐人尚武,今时贵族女子亦是多习弓马。只不过盛世旖旎,至如今终归是花拳绣腿者多,真刀实枪者少。
苍先生默然半晌,终是挥手道:“罢了,你下山吧。基础剑法你已学会,流水剑法我亦不懂。不如入世修行,再寻机缘。便如你所说,多多实战几次,总是能进步的。”
以武入道之事终归飘渺,苍先生自己都在门外徘徊,当然没有办法再继续引导韩素。
他只能告诉她,有那样一扇大门存在于不知名的远方。
韩素静立原地,嘴唇微微翕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屈膝跪下,又恭恭敬敬向苍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一切仿佛回到十年前。
只是这一次苍先生坦然受了礼。
他又说:“你这番踏入红尘,是要成人还是成仙,全在你自己,无人可以教你。”
“弟子知晓了。”韩素道,“弟子此去,少则三五载,多则十年。不论成道与否,至多十年,我必归来。先生如有所愿,但请差遣。弟子愿为先生分忧,万死不辞!”
苍先生怔愣片刻,摇头失笑:“去吧去吧!素日沉默寡言,今时倒是啰嗦了起来。我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你还不知么?苍梧一脉,苦求千年,求的便是以武入道。你若能成,我亦无所憾矣。”
韩素再度叩首,礼毕,携剑而去。
她没有告诉苍先生的是,她之所以如此执着于成仙,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的不信命。这固然是主要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
韩素永远忘不了当初薛家来人趾高气昂踏入将军府时,祖父怒声质问,却被一击重伤的那一幕。
对方只说失手,过后又是延医,又是问药,可韩重希到底年纪不轻,再加上曾经在战场上留下了大大小小各种暗伤,至此一夕爆发,最后竟在忽忽三五日间,便即撒手人寰。
如果不是祖父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复仇,韩素当时就会想办法去寻那薛家晦气。
韩重希去后,将军府便由韩老夫人当家。
韩老夫人乃是先皇亲封的渔阳郡主,虽为韩重希继室,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论其尊贵,实则还要高于韩重希原配。韩素的父亲却是原配所出,因而算起来,渔阳郡主乃是韩素的继祖母。
这位韩老夫人因为各种原因,与韩素非但感情不深,反而深有嫌隙。
韩重希去后,薛家来人,口称要给韩家以补偿,实际上却高高在上宛如施舍般要求韩素委身薛书阳为妾。
当时韩老夫人一口应诺,韩素却是再也忍耐不下去。
韩重希尸骨未寒,薛家就敢来人强纳韩家的嫡长孙女,韩老夫人可以欢天喜地相迎,韩素却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这不仅仅是仇恨,还有尊严!这也不仅仅是关乎到她个人的尊严,还关乎她的祖父!
至此,忍无可忍,勿需再忍!
韩素再没有犹豫,收拾行囊便悄然离家。
再不走的话,她相信以韩老夫人的手段,比如说将她绑起来,以一顶小轿抬入薛家这种事情,韩老夫人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韩素和祖父之间其实还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韩重希带她上过战场。
是真正的战场,旌旗连云,马革裹尸的那种。
韩素也曾上阵杀敌,因而她的的确确不是寻常弱女子。
自古沙场多豪杰,我今孤剑指苍天。
从前无人能够做到,不代表后来人就一定不可以。
韩素人在路上,踏遍千山,她坚持茹素,默默为祖父守孝,终于在第二十七个月上头来到了碧梧山。这是难得的机缘,苍先生虽然口称自己只会粗浅功夫,实际上他武道修为深厚,功力之高早已踏入先天。他引导韩素,高屋建瓴,帮助她打下了深厚的武学基础,也使她知道,这世上除了仙根入道,也还有以武入道之说!
她感激苍先生,如果苍先生仔细询问,韩素凡有所知都不会有丝毫隐瞒,而他既然没有追问,那有些事情她也不会主动拿出来说。
不说,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来博取同情罢了。
韩素携剑而去,目标直指西京长安。
她离家十二年,虽然那个家中已经没有了她所牵挂的人,可她还是要回去看看。
韩老夫人嫁于韩重希后,也曾育有两子。韩素与这两位叔父纵然亲缘不厚,但血脉关系摆在那里,韩家终归是由他们继承,韩素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在那里。
碧梧山位于天之东南,韩素要北上,最佳路线便是先走陆路到余杭,再从余杭转水路,如此可沿江南运河至山阳,过淮水而转通济渠,再经黄河入广通渠,直达长安。
毕竟是女儿身,孤身上路多有不便,韩素索性做了男装打扮。头戴黑幞头,身穿圆领袍,足踏乌皮靴,腰系织锦带,再加上她面色匀净如玉,气质沉静凛然,俨然便是一副江湖游侠儿的模样。
她步行半日,先到乡村人家补充了些食水,借宿过一夜后,又在乡野间行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方才来到杭城。
此刻斜阳西垂,暮色入城,许多人家已经早早点起了灯火,城中喧闹顷刻入耳。
韩素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与这喧嚣世间格格不入的冷清风华。
她举步缓行,有时停驻。
街上有摊贩的叫卖声,有顽童的打闹声,有三姑六婆叽叽咕咕家里长短的议论声,还有各种可归类或不可归类的声音。
韩素转过了几条街,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灯火几乎已经照亮了整座杭城。左近就有邸店,她便随意选了一家,欲待投宿一宿。
邸店的伙计堆着笑脸迎上来,开口便道:“郎君这是用餐还是投宿哪?用餐的话我们这里杭城各大名菜都有,这要是投宿呢,可不巧只剩两间黄字房了。”
时下风气开放,多有女子着男装,这店伙计原是见多识广,本不至于辨认不出男女来。可韩素原就出身贵族,后历经磨难,十年练剑,更是一身气势,店伙计甚至不敢对她多加打量,自然就下意识将她认作了男子。
韩素点了点头:“一间,随意即可。”
她随手抛出一小块金饼子,店小二扬手接住,高声唱报:“黄字十七号,一间!”
那边掌柜的正登记着,一阵悠悠****的歌声却忽然响起,恍惚似天外而来,竟不知传入何方。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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