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厌恶

时值天宝四年,秋。

盛世大唐,风物繁茂。

韩素行走在寻仙访道的路上。

一路风餐露宿,这已经是第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来,韩素访遍了大唐十三座名山,这些山上高高伫立的便是名震天下的十三大派。

据说这十三大派实则是天外天仙人们设立在凡间界的外门通道,用以筛检凡间界具有仙根资质的各类人才。

据说仙人们每十年会从天外天降临一次,只要是拥有仙根,符合其条件的人,就可以跟随仙人进入天外天,享受凡人们难以理解的神仙生活。

据说……

据说很多,然而不论哪一种,都是韩素不能碰触的。

他们说她没有仙根,他们说她肉体凡胎,因此,他们说她不配。

他们还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所以命中注定她要被抛弃,被辜负。

一切只因为那四个字:仙凡有别!

仙凡有别就可以背信弃义?仙凡有别就可以抛妻弃子?仙凡有别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辜负?

当年,她的父亲为了仙途抛弃了母亲与她。而今,她的未婚夫亦同样因为仙途将她辜负。曾经的金书为信,海誓山盟,在那飘渺仙道面前却连一声当面道歉都无法得到。

因为他们说:她不配。

他们还说:正妻做不得,念你痴情一片,或可许你侍妾之位。

他们更说:这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还不速速磕头谢恩?

韩素当场掀翻了面前的谢恩茶,褪去了他们插在她头上的朱钗,戴在她手上的翠环,立誓终有一日亲上天外天,去向那负心人讨一个说法。

今日之耻,他朝必报!

她绝不会如母亲一般,苦等负心人不果,每日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谁说了仙凡有别都不算,什么仙凡有别,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罢了!

如果仙人就是这样,那可真是凡人也不如。

至少凡人还知道什么是信义、什么是羞耻、什么是责任。而仙人呢?他们知道什么?抛弃?放弃?

是所有的仙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某些是这样?

一句“仙凡有别”,隔绝了所有的猜测。

没有谁能够给她答案。

然而十三座名山已经访遍,从此天下之大,她又该到哪里去追寻那一缕仙缘?

韩素从青城山离开,又一路向东南去。逢山便入,逢水则涉。

诗仙亦曾感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韩素却只有一个念头,不将天下寻遍,如何得知仙缘不在?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脚底水泡长了又破,破了又长,至如今已是结成了厚厚几层老茧。心中其实也不是没有迷茫,然而一定要成仙的执念终究是盖过了一切。

是谁说的“仙凡有别”?神仙也是凡人做不是吗?

凭什么一条仙根就将命途来去通通注定?

她不信!她不服!

韩素踉跄跌倒,手肘膝盖一齐坠地。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掌一动,便欲撑地起身。

终于,一双沾着些许泥土的芒鞋一步一步出现在她眼前。

来人蹲下身,说道:“是个小娘子,你……到我碧梧山来何事?”声音苍老,语调徐徐。

“我来寻找仙缘。”韩素豁然抬头,一把拽住他的袍角。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苍老僵硬的脸。

这张脸上沟壑丛生,斑纹清晰,令人心惊。

韩素却只是紧紧盯着他,拽住他袍角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你不怕我?”来人又问。

韩素道:“我来寻找仙缘。”

“你为何不去十三大派?”

“我去了。”韩素道,“但是他们都说我没有仙根。”

来人摇头:“既然没有仙根,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甘心!”韩素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人间都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草莽可以成龙,凡人为何不可以成仙?”

“痴儿!妄念……”来人终是叹息,起身道,“我也没有仙缘,如何教你?”

韩素紧拽着他袍角的那只手颓然放开,重重落地。

然后她从地上爬起身,微整了整衣襟,敛衽行礼。

“我既不能助你,你对我行礼做什么?”

韩素道:“先生好心相询,应当谢你。”

“你既然谢了我,我却不能平白受你这一谢……”他顿了一顿,说话间,那苍老的脸上竟微微现出些许惆怅之色,“娘子可曾听闻以武入道之说?”

“以武入道?”

“不错,故老传说,天生仙根,便非凡体,能采天地灵气为己用,最终蜕凡成仙。而寻常凡人没有仙根,无法感应天地玄妙,自然便与仙道无缘。因而才说仙凡有别,一条仙根注定一切。”老者徐徐说来,“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万物皆成道法。有那大智慧大毅力之人,或凭武道,或凭他道,一旦登峰造极,悟通关窍,便是没有仙根,亦能沟通天地,成就大道!”

“原来万物皆成道法,还能以武入道……”韩素口中喃喃,胸中却是诸般情绪激**,近千个日夜来苦求无果的心间终是被点亮了一盏明灯,“那我自然也是可以的!”

灯火摇曳,火色愈亮。

老者却又苦笑道:“说是这样说,可这世上真正能够以武入道的又能有几个?不过都是传说罢了。”

韩素道:“即便是传说,那也是由人创造。”

老者立于原地,皱纹丛生的脸上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叹道:“也罢,你且……随我来吧。”

韩素大喜,合身便拜,待要磕头口称“师父”,老者却让到一边,拒不受礼,只道:“你要求的是仙道,我却只是寻常武夫,只能教你粗浅武艺,你我不在一条道上,我做不得你师父,你仍旧称我先生便是。”

“纵是要求仙道,也不能忘却人道。如是连做人都不会,他日又何谈做仙?”韩素仍旧拜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先生答应授我武艺,即便不肯认我做徒弟,我心中仍然尊您为师。”

老者便受了她的礼,苍老僵硬的脸上隐约现出了几分欣慰与期待来。

自此,韩素山中修行,一晃十年。

十年间,狼毫秃了数支,她笔下那一册修行札记也从薄薄数页变成了厚厚一本。

“天宝二年,早春。吾出家访仙,历时二十七月。途中遇贼,斗贼,惨胜,杀之。遇虎,斗虎,两败俱伤,幸得猎户所救,修养三月,继上路。又遇贼,斗贼,大胜,杀之。”

“终访遍名山,不得其门而入,至碧梧,得遇吾师,方知万法皆可入道。遂习练诸般武艺,十八兵器,终选得剑道,自此相依,不换不移,不离不弃。”

“初时用木剑,日劈三万次,半年后手脚灵动,出剑有风。”

“续用铁剑,日劈三万次,初时滞涩,渐至流畅,一年后剑在吾手,如臂使指。”

“又换重剑,初时举剑维艰,三月后能劈,一年后能刺,又一年,劈、刺、撩、扫、截、挂、崩、点、抹、提、云、架、带、斩等诸般技法皆能应用,再一年,剑出流畅,又两年,剑如行云,再三年,终于举重若轻,剑藏吾心矣。”

“先生赠剑清音,剑长二十一寸三分,重一十八斤九两,百炼精锻,刃光如雪,弹剑有声,声如凤磬,故名清音。”

“如是十年,终磨一剑。”

“先生曰:尔今方知剑,可入剑室。”

……

韩素拜入碧梧,山居十年,终于得到苍先生首肯,拥有进入剑室,翻阅剑籍,参悟诸般剑法的资格。

待她选好剑法,从剑室出来,就看到苍先生站在剑室门口。

“先生。”韩素敛衽行礼,将手中剑谱交放至苍先生手中。

“流水剑诀。”苍先生只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剑诀名称便将剑谱重新还回韩素手中,微皱了眉头道,“为什么选这一部?”

剑室中共藏剑法一百三十二种,每一种都能算得上武林中顶尖一流,虽是如此,这些剑法还是被分了优劣。而流水剑诀在其中虽不算是最差一等,却也是中等偏下的。

最重要的是,流水剑诀并不完整。

流水剑诀共分三篇: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其中前两篇已经完成,最后一篇却纯粹是作者空想。

韩素翻开剑谱的最后一页,那页面上赫然写着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韩素道:“我想知道,逝水不回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境界。或许这位谱剑的前辈说的对,天下间最不可抗拒的,不是天灾,不是人祸,而是逝水般流失的时间。因为谁也逃不掉,所以,无敌。”

因为谁也逃不掉,所以,无敌。

无敌啊……

苍先生闻言静默,良久,方一叹道:“如此山居十年,练剑十年,你有何感觉?”

韩素道:“十年似一日,一切清晰如昨。”

苍先生微微抬眼,却是神情恍惚。

眼前女子亭亭而立,纤腰如束,这么一眼看去竟似宝剑出鞘,寒梅吐蕊,当真是气势凛然,锐意逼人。

相比起当年她跌倒在地,风尘满面的可怜模样,当真是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这么十年时光,到了她自己这里却只得一句“十年似一日,一切清晰如昨”。她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改变,还是根本就半点也没变?

是了,她的确是变了,却也的确没变。

变的是她外部的力量,不变的却是她从未动摇的内心。

因而她一如既往,言语不多,却字句有力。

那是一种既不需大声宣告,也不需色厉神严便能直接令人震撼的力量,那是“执着”的力量!

或许,她真的可以——这一刻,苍先生心中涌现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

世世代代,苦等近千年,碧梧一脉终于又可以向世人宣告,以武入道不仅是传说了吗?

苍先生心中激**,脸上却分毫不显,只是问道:“既然一切如昨,你仍旧想要成仙?”

韩素道:“当然。”

苍先生微微颔首:“十年前我忘记问你一句,你……为何如此执着定要成仙?”

“我不信命。”韩素沉默片刻,道,“命中注定,太可笑了。”

她轻轻抬眼,眸光掠过远山烟云,终于落在天际那一抹斜染的朝霞间。

苍先生喟叹:“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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