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磐看春花离开后,对凤雏道:“凤雏姑娘有事不妨直说。”

凤雏明眸偏转,笑道:“林公子很急吗?”她见林磐没有接话,推开古琴上的布,嫣然一笑:“我新学了一支曲,请公子听听。”

她拨弄琴弦,曲调刚劲,嘈嘈切切,似有壮志雄心满怀,金戈铁马,大有将军沙场点兵的意气风发,雨声淅沥,夹在琴曲中,别又有一番萧索之感。

林磐听得入神,他从前未耐着性子听过琴音,总嫌絮烦,今天这曲意倒暗扣他的情绪。

直至曲毕,他依然沉浸在琴曲之中,不能释怀。

凤雏道:“这支《将军令》林公子意下以为如何?”

林磐回过神来,“在下不通音律,只觉得好听。”

他顿了顿道:“凤雏姑娘,特意请在下来,不是只为了弹曲给在下听吧?”

凤雏推开琴道:“公子觉得好听,说明公子的志存高远,非一般常人可比。”

林磐没有说话,凤雏接着道:“公子现在年岁尚轻就已贵为六扇门总捕头,想来他日势必更加显贵,游走朝堂之间也未必不可能。”

林磐微微一惊,他的升迁令刚拿到手,还没有发出布告,她居然先知道了。

凤雏狡黠地眨了眨眼,问道:“若我说错了,请公子指教。”

林磐缓缓地摇摇头,端起茶盏饮了半盏,抬手之间袖子里露出一角桃红。

凤雏眼尖将那方帕子扯了出来,看见上面的“磐”字就知是春花绣的,她嘴角微扬问道,“这个‘磐’字可怎么办?”

林磐心里咯噔一声,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凤雏以为他不甚明了,将那帕子放在他面前道:“我们烟花女子虽然低贱,却也有自己的感情。公子从前来万花楼是为办案,以后若位于高堂之上,还来不来呢?倘若来,只怕难以顾全名声,若不来,她又如何自处?”

林磐久久不能回话,凤雏叹了口气道,“即便公子情深,愿意赎她出去,到底也只不能做夫人,只能委委屈屈做个侍妾,那岂不是对不住公子的一片情意?若是做了夫人,日后被人传扬起这段过去,即便公子不在意,她也会惶恐不安。”

林磐凝望着凤雏,问道:“依着姑娘的意思,我该如何是好?”

凤雏微微一笑,将那方帕子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公子该回答我的,若是想好了,不妨将这方帕子带走。”

林磐望着那方帕子,许久也未伸手取过来,凤雏之言如雷贯耳,他到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许久后方才问道:“姑娘为何突然为在下之事大费周章?”

凤雏嘴角微微轻扬:“公子此前给我讲的故事未敢忘怀,凤雏此番也只是为了尽一份朋友情意。公子样貌不俗,又位居高职,要将公子招为龙床的人大有人在,若是春花跟着你去做个侍妾,少不得受苦。若是不去,不如早早断了相思,倒也了却一份心思。”

林磐没有拿帕子,他沉默地站起身,走至门外,只见秋雨沿着檐角低落,遥望对面雕栏红墙里,嬉笑声不绝于耳,几名看不清面目的烟花女子和恩客在廊柱处缠绵。

他忽而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玉臂纤纤千人枕,朱唇一点万人尝。

他走到春花门口,见大门紧锁,他望着那扇门许久,默然离去。

凤雏拎着那块帕子放到春花面前,嘴角微扬:“磐石无转移?”

春花心里一沉,拿过帕子,手里的针线都捏不稳,无意识地起针落线,沿着磐字继续绣。

“春花,千万别在男人身上下功夫。”凤雏叹了口气,“不错,这天下比万花楼好的地方多了去,这里也没有将来,你想离开,但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来万花楼的男人身上。你忘记了,他亲口讲的那个故事,天下男儿都是薄幸之人,你倒不如早早断了妄想的好。”

春花木然在帕子上落针,一滴鲜红透过帕子染红了针线。凤雏缓声道:“春花,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凤雏痛苦地合上了眼,“不要觉得他们会爱上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马桶,描金朱漆的红木马桶,盛放着他们的欲望。只要进了这万花楼,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干净。”

凤雏的脸上半点血色全无,她告诉春花,在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她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男人。

原本她以为找到终身托付的知己,她怀揣着梦想和杜安一起离去。

杜安带着她回到了家乡,原本想瞒天过海,嫁入杜家,却未料曾经见过她一面的客人,向杜家二老叙述了凤雏艳名。

杜夫人将她撵将出去,凤雏心高气傲,当即离去。

杜安舍不得,也追着她一起离开。

那天,天高云淡,杜安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车上,听到天上的大雁鸣叫。

杜安情意绵绵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凤雏,愿我们生死相依,相扶到老。”

他们在一个小镇子里安住,抛下过往一切重新开始。

开始杜安还四处张罗,他一个不事稼穑的公子哥,几时受过这份苦?不几天就厌烦了。

他在小镇唯一的青楼里找到了慰藉,起先还遮掩,后来索性不掩饰了,整日不归。

而凤雏原就不擅长操持家务,家里也没有进项。

问他要家用,他却不耐烦,骂她烦人,还说她变了。

那个镇子原就是北方,未及入秋就已经变凉,秋雨连绵不绝,潮湿冰冷的空气浸透了每个骨节。

她学着帮人洗衣服补贴家用,河面上的水冰冷刺骨,雨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裳,她摸着发烫的额头用力捶打别人的衣裳。

那时,她边洗衣服边说服自己,他现在还不习惯,会改变的。

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又老又丑,满嘴黄牙,色迷迷打量她,还一边对他说,真是绝色。

她夺路而逃,他找到她后,用力抓住她的头发,狠狠说道:“贱人,你装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婊子。”

曾经琴瑟和鸣,温柔款款的男人变得面目可憎。

那一刻,她的心结成了冰。

春花紧紧攥着帕子,凤雏说话时语气虽然平静,可她却分明听见了她心底的惊涛骇浪,如渡沧海。

雨下了个整夜,到处都湿透了,没有一块干的地方,衣服被子都隐隐透着潮气。

春花没有点蜡烛,只身站在黑漆漆的窗子旁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河面上,有乌篷船挂着灯在雨夜里划过。

她记得那天听到有人唱牡丹亭,林磐说的话:“这世间岂有这样情痴的女子,只见一面,就倾尽一生。”

他是不信的。

她的眼眸黯成了黑夜,看不见一丝光。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枕头,她摸过枕头里面的纸,每一个她亲手写过的“磐”字,那些她思念过的时光——终究只是痴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