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是名门望族,蜚声乡里,世代钟鸣鼎食。
柳家一门才人辈出,曾有多名柳家人在朝中为要员阁老,把持朝政,声名赫赫。
然则,树大有枯枝,到了这一代,到底不若从前,柳家十几位青年男子皆好杂耍戏乐,又或寻欢作乐,流连青楼赌场。
气得柳家老爷几次开祠堂,以家法惩治,倒也未见有用。
唯有柳家大小姐柳玉言倒是些安慰,她自幼便与其他女儿不同,喜好读书习字,其美貌娴雅,才情精绝。
原指望可以送入宫中,力保柳家现世的繁华,却未想到宫里传出话来,圣上金口玉言,认为如此绝色女子,送入宫中,反而辜负了美意,不若许配个好人家,方才不算辜负她的绮年玉貌。
柳老爷虽则认为圣上此言未必是真的为了不让女儿浪费青春,倒也不能违旨,只得收了那份心,帮女儿挑选夫婿。
将来以柳玉言的天资,再培养一个侍郎阁老也不难。
柳家大门门槛都被媒婆踏破了,柳家最终选了俞家长子俞景鸿做亲,两家都是诗礼簪缨之家,门当户对,相得益彰。
原指望到了适当的年龄,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谁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那日里天色忽暗,妖风阵阵,浓云翻滚,顷刻之间,大雨倾盆,白练如注。
柳玉言正临窗习字,不防风骤然吹进,纸飞了满屋,飘飘****飞在半空,似出殡的纸钱,通往末路阴间。
她望着这漫天飘飞的纸,怔怔出神,小丫头翠缕从前院奔来,“小姐,小姐,俞公子来了,说不定是来提亲呢。”
柳玉言脸皮薄,呵斥道:“你混说什么?红口白牙的说起这话,倒不羞臊。”
翠缕吐吐舌头道,“小姐,你别生气,算起来小姐你也过了及笄之年,是该出嫁了,俞家上门提亲也是情理之中,再说那俞公子,仪表堂堂,我听人说他也是饱读诗书,只是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小姐……”
“翠缕,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满地的纸不知道拣,倒在那耍贫嘴,我看你是着急嫁人了,明天我回了夫人,让你嫁人。”柳玉言佯怒道。
翠缕不敢做声,忙蹲在地上的拾纸,瞧着纸上写了半阕词: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她拿着纸笑道:“小姐,这诗没有见过你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柳玉言忙夺下纸,怒道:“越发没规矩了!”
翠缕茫然,“这是什么问不得的吗?”
柳玉言面若桃花,将纸细细折成方胜。
她站在窗棱旁,大风鼓**着她杏子红的长裙,身体亦轻飘起来,飞上天空。
在前面伺候的小丫头红儿在门口摔了一跤,翠缕扶起她,笑骂道:“干什么这么手忙脚乱的?仔细着点。”
小丫头红儿不敢说话,面色苍白,怯怯望着柳玉言。柳玉言瞧着不对,便问道,“红儿,怎么了?”
“俞,俞公子……”她结结巴巴道,“俞公子来了。”
“他怎么了?”柳玉言心头一紧。
“他来退亲。”红儿低头不敢瞧她,从牙缝里面挤出话来。
乌云翻动,一道惊雷劈下,柳玉言觉得那雷劈在心头,她只觉得一片茫然,望着窗外的木槿花落了一地。
风更大,吹散翠缕手里的纸,漫天纷飞,似纸钱,铺向阴间的路——
柳玉言不敢睁眼。她害怕。
她记得那个雨骤风狂的午后,她睁开眼,瞧见的是满屋的怜悯担忧之色。
母亲在一旁和声安慰,劝她宽心。翠缕端了一桌养心汤药,红儿在屋外小声抽泣。
奇耻大辱,与她和整个家族而言。
母亲说,那俞景鸿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人跑来退亲。他家里人知道后,忙登门致歉,并表示绝无悔婚之意。
可又有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看不上她,她又有哪里不好?他也不过如此。
她见过他,那时他作为未婚夫婿前来送元宵节礼,父亲留他用过晚饭,便邀他在府里观灯。
她经不住翠缕撺掇,站在凤栖楼遥遥向下望。
那时夜幕初上,花灯如昼,琉璃灯火照得合府如梦如幻。
他身着绛红富贵万年软罗袍,站在一株梅树下,漫不经心望着花灯。
梅开如雪,夜风拂过,花瓣落满身。
月华如练,照得他眉角格外分明。
翠绿剥了橘瓣递给她,她怔怔接过,捏在手里,碾了一手的橘汁,汁水粘腻满手,像她的心思,百转千折,藕断丝连,甜腻的,生出无数牵挂。
可他竟不要她!他拼尽身败名裂,也要悔了这桩婚事,那么决绝!
“他既不肯娶我,我何必一定要嫁他!这桩婚事只当从未有过!”她心高气傲地宣告,三寸的指甲生生掐断,胸口涌动的鲜血生生吞下去。
她柳玉言不需要别人怜悯,更何况是一桩婚事。
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她会嫁得更好。
只是她等来的,不是花轿,而是囚车。
偌大的家族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她看见父兄被铁链锁起关进大牢,家中狼藉遍地,古董瓷器碎了一地,满地的诗书被随意践踏,树木亦被连根拔起。
母亲哭了一夜,第二天把自己挂在凤栖楼的大梁上。
她怔怔瞧着这一切,似与她无关一样,只痴痴瞧着,直到士兵来押解她那一刻。
她终于开口,要替母亲入敛。
她周身素缟,站在凤栖楼上,衣袂蹁跹,目光清冷,让人不敢直视。
她细细替母亲净面,上妆,她画得精致细腻,用尽所有脂粉,抹平母亲脸上的愁容。
最后,她撕下衣袖覆在母亲脸上。
走到高楼旁,纵身往楼下一跳,却被人拉扯住,那人毫不犹豫将她打晕,将她拖拽到囚车上。
她睁开了眼,听见耳畔有两个陌生男子讨价还价声,两个男人在讨论她的身价,一百两白银,这是她的价格。
她无力辩驳,甚至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浑身酥软,只任由那其中的一位付下银子,将她带走。从一个地狱带到另一个地狱。
在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她被吊起来,皮鞭蘸着盐水抽在她的身上,银针一根根扎进她的手指,她一辈子都未承受过的痛苦。
可怎么又能及得上她心头的痛,倒不如和母亲一起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