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在一旁默默吃着葛粉,平日里她吃不上这个。

她只是帮其他姑娘冲过,舀一勺葛粉,加上蜂蜜,用冷水调和,再用滚开的热水冲开,冲成一碗晶莹剔透的冻粉,拿冰镇着做成冰碗,热的时候消夏吃一碗,又甜又凉心。

她细细将碗里的葛粉吃干净,又帮着夏月将那碗继续用冰镇好。

夏月笑道,“春花,你把那碗也吃了,我不爱吃这个。”

春花不好意思,忙摇头不语。夏月歪头笑道,“我从前夏天也爱冲这个,景鸿他爱吃这个……”

她停了口,指尖拂过俞景鸿的脸颊,他已经睡熟了,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浸湿鬓角。夏月一时失了神,拿过团扇给他轻轻摇,像那时一样——

那时节,她从李守银家跑了出来,举目无亲。而他为了她与家中反目,从李家策马狂奔四处追寻她。

在河边找到一身红妆的她,以为她要跳河,急得从马上跳下,未站稳,一头扎进水里。

夏月瞧得好笑,脚下不慎绊着,也摔进水里,俞景鸿呛了两口水,见她摔下来,忙在水里接住她,抱个满怀。

夏月搂紧他的脖子,用力扯掉头上的凤冠珠翠,用力扔进河里,“我不回去了。”

俞景鸿满心欢喜,紧紧抱着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她贴着他的额头,摩挲着他的脸,吹气如兰,“不回去了。”

“好,我们都不回去了。”他抱着她走上岸,“我们就留在这里。”

她知道李守银说得对,俞家高不可及,可她不服。高门大院怎么样?她偏要扎在他心里,他喜欢她。她知道,他看着她时,她就知道。

只是她不知道,她也会爱上他。她费尽心机算尽机关,最后却把自己算了进去。

他不顾一切要娶她,不惜抛下家中的一切,只为和她双宿双飞。可她心怯了,她不敢去了,在水亭徘徊。

李守银却冷笑道:“你以为他真的能来吗?他能为你这样的女人抛掉家业?你别自作多情了,不信我陪你去。”

他们在约好的地点等了整整一夜,从月明星稀等到日上三竿,浓雾渐渐稀薄,湖面上芦苇飘**,夏月的心似芦花一般散了。

李守银叼着芦苇,对她道,“夏月,走吧,别等了。”夏月不理他,径自往前走。

“夏月,你嫁我吧。”李守银拉住她,“还是那话,只要你肯嫁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做我李家主母。”

她甩开李守银的手,李守银懒懒笑道:“你这会心里不痛快,我不急,我等你。”

李守银等到了,等到她家破人亡,像江花一样无依无靠,他如愿以偿娶了她。

俞景鸿却出现了,他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打算私奔的那天,他被关起来,整整三个月,他想尽办法终于逃了出来。他要找她说清楚,他没有辜负她,从未。

三个月里,他日夜想念她。

他抱紧她,喃喃诉说这三个月的相思。

微煦的河风吹过,阳光温柔,软纱般落在两人身上,十指轻扣,夏月笑得流泪,“景鸿,你说我们这是何必?”

他们留在了湖边,入了夜,风依然滚热,憋得透不过气来。

夏月冰镇了碗葛粉,又添了些西瓜、李子、枇杷之类的果子堆在碗里,端到湖心亭里。

他躺在竹榻上睡熟了,头发一丝丝粘在额头上。

夏月会心一笑,将冰碗放在一旁,轻轻摇着团扇。他醒了,就着夏月的手里吃着冰碗,月色下,她香腮冰洁,纤指若兰,凝眸似水。最是低头一笑,千种风情绕眉梢——

小丫头敲门进来道:“春花,嬷嬷唤你下楼呢,楼下有个公子指名要见你。”

春花着了忙,抿了头发,抹了点胭脂就往外走。

大堂里觥筹交错,甚是热闹,一壁的烛光映得晃眼。

她定睛往下一瞧,楼下大堂负手而立的正是杜安。她一路疾奔到楼下,紧紧拉住杜安的胳膊,语无伦次道:“给我,公子,斗篷。”

杜安闻言笑道:“不是说好了斗篷给我了吗?”

春花急了,忙说道:“斗篷不是我的,我怎么能给你?”

杜安正待开口,凤雏自门外走了进来,引得大堂一阵**。

她穿着一袭玉色荷花齐胸襦裙,盘着堕马髻,鬓上斜插芙蓉,薄施粉黛,肌肤胜雪,气若幽兰,眼波才动,只教人争相引颈相看。

她款款踏步走到杜安面前,顿了脚步,对杜安轻声道:“你一会来我房里,我有话对你说。”

杜安大喜过望,忙对春花道:“斗篷的事,我们回头说,凤雏让我去她房里。”

春花闻言直跺脚,杜安若是被人发现偷偷进凤雏的房间,她又脱不了干系。

可是杜安哪里会管她死活,只一心往后院窜。

没奈何,只得跟着他身后,只说陪公子到后院醒醒酒。

杜安很高兴,他自早晨回去后,便一直魂不守舍,想起凤雏的音容笑貌便百爪挠心。

他翻出琴谱,拣了几首曲子练一天,只待今夜能再为凤雏弹奏一曲。原指望再让春花帮忙,未曾想凤雏竟主动叫他。

他一路盘算着先弹《凤求凰》还是《平沙落雁》。

他兴冲冲进了房间,正待要开口,却发现凤雏面色生冷,对他道:“麻烦杜公子将我的斗篷还给我。”

杜安一愣,反问道:“小姐是为了斗篷找我?”

“确实如此,否则公子以为呢?”凤雏言辞不善,懒于应付。

“我以为小姐是为了听在下的琴声,看来是小生误会了。”杜安按捺住失落之情,勉强一笑。

“琴弹得再好,人品若是不好,亦是叫人齿冷。”凤雏恼怒之色未退。

采雪拨开金麟香兽,烟自金兽口中缭缭升起,苏合香味道,带着一丝苦涩,慢慢在杜安心里晕开。

他羞愤难当,“斗篷之事,是在下和小姐开的玩笑,实在抱歉。”

“杜公子,这件斗篷千金难求,您怎么能说拿去就拿去了?”采雪放下香箸抢声道,“你开玩笑,连累春花挨了好一通打。”

杜安错愕万分,问春花:“你怎么了?”

春花站在门口,焦灼地望着外面,她心绪凌乱,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听到叫她名字,茫然回望。

杜安瞧她瘦弱的身子立在门旁,发鬓蓬松,珠花将掉未掉,衣裙半卷,粉白的胳膊上一道鞭痕,触目惊心。

杜安掏出所有银子交到春花手里,“姑娘实在对不起,连累了你,这些银子给姑娘买些药和补品。我这就去取斗篷,决不再连累姑娘。”说罢疯了般冲出去。

未几时,杜安手捧斗篷亲自送到凤雏面前,神色冷峻,“麻烦小姐查一查,少没少一根羽毛?”

凤雏微怔,未回话,只接过斗篷轻轻摩挲。

杜安放下斗篷,又从袖子里面掏出碧翠一对耳环递给春花:“春花,你戴这个好看,我下次再来瞧你。”说罢便迈步离开。

春花接过耳环,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夜风乍起,秦淮河上笑语盈盈暗香去,玉箫吹断美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