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明德二十六年,我四十二岁,君启四十六岁。

嘉猷也已经十六岁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称帝开始执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我和君启提起,他总让我不要胡说八道,说我正当盛年呢,有点小毛病正常。

但我知道,他一直瞒着我偷偷去问太医令,我的身体什么样了?

我没有让太医令告诉他实话,所以他每次收到的回答都是“多多保重,少操劳就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

如今的嘉猷已经有了帝王的样子。

年轻就是好,遮不住的光彩。

用贞凝的话来说,“接下来,又会是一个不一样的盛世。”

最近咳嗽总是会咳出血来,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我实在是无力再完完全全的投入朝政之中。

明德二十六年的四月,我宣布退位,和君启云游四海。

我估摸着自己实在没几年寿数,着实想自私一回。

不用背负天下苍生的重担,而是和夫君一起从高寒的明台之上走下来。

我这一辈子,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大周,问心无愧。

甚至为了国家和百姓,我舍弃了很多很多东西。

人生的最后几年,我想把时光还给我自己,不做那至高无上的孤家寡人了。

只做回我自己,只做周珠衡。

君启无条件的支持着我的所有决定。

我们离开皇城的那日,嘉猷亲自送了我们出城门。

我知道,她无论是皇帝还是庶人,无论长到多大,都是粘着我们的小丫头。

她此刻已经是新帝,改年号为“永泰”。

嘉猷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君启,舍不得我们离去。

但她明白,她的娘亲和爹爹,已经被困明台大半生,实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最后还是放开了我们的手。

她笑着说“娘亲和爹爹要好好保重,女儿接过了你们身上的担子,必然不负所托。”

她依依望着我和君启,“女儿会像娘亲一样,当一个盛世明君。”

“你们要是想女儿了,一定要回皇城看看。”

我轻轻拥抱了我的小姑娘,在她耳边说“熙熙,娘很放心你,你当一个明君的同时,也不要太克制自己,也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有的时候啊,难得糊涂也是不要紧的。”

嘉猷比我更聪慧,该知道都已经知道了。

我能关照她的,也不过一二而已。

之后的人生如何,还是要她自己去细细品味。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这是一年四季里最好的时节。

我拉着君启的手,把自己全身心的交付给他,只跟着他走。

恍惚间想起,上一次和他出去,还是明德八年。

北齐故土,平陵祭拜,相携在我们最好的年岁。

距今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在我和君启的人生里,这十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们却已经白了头发,不复曾经的青春光彩。

但情分却像浓酒,随着时光的沉淀越来越醇厚。

游舟于湖上,我靠在他怀里看远处山色青碧,烟雾朦胧。

那是在皇城四四方方的朱墙金顶中,看不到的风光。

我抬头亲亲他,说“这样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他摸摸我的脸,“我们给了熙熙一个不用操心的盛世繁华,现在的一切都很好,你我只管相依在这天地里,自由山水之间。”

远处不知是谁在吹笛,笛声悠远。

这大半生恍如隔世,如梦中客。

而如今我和君启有大把的时间相濡以沫的走下去,远离所有的政治纷争。

春天我们可以携手踏青,看老树吐出新芽。

夏天我们可以泛舟湖上,采莲子炖碗甜汤。

秋天我们可以登上南山,悠然采菊东篱下。

冬天我们会返回皇城里,看一看宫中红梅。

这样自在的日子,会一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人间值得的东西太多。

以至于史书怎么写我们,世人怎么评价我们,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这个世道,有灿烂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污秽的一面。

我知道,世人仍然对我和君启的关系津津乐道。

他们始终理解不了,我亡了他的国,他却终身挚爱于我。

各种污名依然冠在我和他身上,不堪入耳,但我们也笑着听了大半辈子。

我和他,在这个属于我们的时代,坦然而自得的相爱。

彼此的伤痛与无奈,在互相扶持的几十年里,早就被温暖的化散。

现在的愿望,只是想再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也许我们的女儿,往后也会去疑惑爹爹和娘亲的爱情。

是如何隔着血海深仇,在沉重的世道和压力之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于腐败中坚强而挣扎的生长壮大。

我无法告知她答案,但这本《明德起居注》,我会留给她。

以后翻阅这本起居注,她或许可以从我的字里行间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而现在,就让我好好的享受和君启所剩不多的时光吧。

我们的这一辈子,始于明德三年冬大雪,于艳艳红梅下结缘。

不算愉快的开头。

结尾在永泰元年的春天,我不是帝王,他也不是齐王。

只不过是人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妇,全心全意的爱着。

宛如烛火燃檀香,以我光照你路。

又似檀香伴烛火,以你身安我心。

就此搁笔,推窗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