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帝王都有起居注,不过流传的很少。
爹爹的起居注现在在我手里,除了我,基本上没人看过。
我细细读了那本厚厚的《昭庆起居注》,治国之道,为君之礼,一点都没有。
全部是和娘亲的一点一滴,连吵架这种小事都记得事无巨细。
我不自禁的微笑,难怪爹爹嘱咐我,这本《昭庆起居注》只能我一个人看。
想必他自己翻阅时,看到年轻时闹过的笑话,也十分不好意思。
现在我执笔写下《明德起居注》,也不打算把它呈现在世人面前。
因为和《昭庆起居注》一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世人也不能从里面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今年是明德十年,我二十六岁,君启三十岁,步入了而立之年。
他好像随着年岁的渐长越来越平和,也越来越包容我。
今年四月份的时候,我被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是有关天下国本的大事,可对于我和君启来说,是要当爹爹和娘亲了。
他看着我的肚子傻笑,伸手摸了摸,问我有什么感觉。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一点也不闹腾。
他猜测,这会是一个女儿,我也有这种预感。
怀孕的那段日子,我吃得好,睡得也好,所有政事都甩手给了君启去处理。
也不是我单方面甩手给他,他不许我怀着孩子还劳形于案牍。
那正好,就让我偷闲一段日子吧。
随着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我更加笃定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
她很体贴我,除了嗜睡和食欲旺盛,我没有其他毛病。
我在凤梧宫里安静的看书,习字,偶尔也会帮君启批些折子。
我和君启都等待着肚子里这个小家伙的出生。
快临产的那几天,我倒没什么太紧张,反而君启的神经每分每秒都紧绷着,我稍有动弹,不过换个姿势看书,他就紧张的看着我。
写到此处,我忍俊不禁。
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三十岁,才第一次当爹。
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安慰他,“没事没事,我难受了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嘉猷是在大雪天出生的,她出生的那日,梅花开得很红,像是在庆祝东宫的诞生。
君启听到她嘹亮的哭声,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
他摸上我湿哒哒的头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我笑。
我太困乏了,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和我们预想的一模一样,是个女儿,长得很讨巧,有我的眉眼,神态却又像君启多一点。
阿愫笑着说“这位殿下以后一定是绝世美人。”
我承认的她的话是对的。
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我封为了皇太女,所以起名字的时候,不能随着性子起。
我给她起名为“嘉猷”。
嘉,善也,猷,道也。
嘉猷,就是治国的好规划,这是一个储君该有的名字。
嘉猷的小字,是君启起的,私下里,我们都唤嘉猷的小字“熙熙”。
我问君启,为什么叫女儿“熙熙”?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刚睡着的女儿,轻声对我说“出自荀子的《儒效》。”
“绥绥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
他含笑道“娘亲的小字叫绥绥,那女儿的小字就叫熙熙吧。”
我想了想,熙熙,是温和快乐之意,的确是个好名字。
君启把嘉猷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疼爱,巴不得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她。
当然,他对我的爱亦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不减反增。
我也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疼爱嘉猷,也不过是因为那是我为他诞下的骨血。
有时他不顾一天处理公务的疲惫,回到凤梧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嘉猷哄她入睡。
嘉猷举起小手冲他晃了晃,他伸出一根手指,被嘉猷握在掌心里。
他弯起嘴角,低头吻吻女儿的额头。
见他如此疼爱嘉猷,我终于明白爹爹和娘亲曾经对我的爱。
巴不得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她,让她在位时,拥有一个不用操心的天下。
他对嘉猷,就像昔日的爹爹对我。
人间至宝,便是用江山也不换的。
我没有来由的心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君启看到我眼角湿润,忙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笑着看他怀抱里“咿咿呀呀”朝着我招手的小丫头。
我说,“折子批久了,眼睛发酸呢。”
其实不是的,我也想我的爹爹和娘亲了。
嘉猷虽然是我和君启的心头珍宝,但她是个女孩,未来的皇帝又是女人,免不了被天下有些人诟病一番。
甚至有大臣提议,让我诞下一个皇子,让男孩来当东宫。
我第一次看到君启那么温和的人,在朝堂之上发那么大的火。
我知道的,他是心疼嘉猷,更是心疼我。
我的身体其实本来就不是很好,生下嘉猷之后又亏损了些。
我和他这辈子,只会有嘉猷这一个孩子。
有嘉猷一个也就够了,我们都害怕重蹈当年敏行的覆辙。
手足相残,在皇家,本就是常见的事。
我也不愿意嘉猷以后和我一样,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算计,逼不得已对他们大开杀戒。
这于人于己,都太过残忍。
嘉猷稍微长大点,会开口讲话了,我们没有教她什么“父王”,“母皇”。
她叫我和君启“爹爹”和“娘亲”。
我们都想在我们可以的范围之内,给予她更多的父母至爱,而非君臣之礼。
这个小丫头长大了还是像君启多一点,只是眉眼稍稍有我的影子。
不过性格还是随我。
用君启开玩笑的话来说,“小小年纪,就会扮猪吃老虎。”
他又补充一句,“随她娘亲。”
我轻轻锤了他一下。
不过他没有说错,嘉猷这个丫头,小小年纪就是个鬼精灵。
本来想让阿愫或者贞凝来当她的太傅,给她开学启蒙。
可君启左思右想,还是说道“怕是两位大人都难降伏这个丫头呢,不如你我亲自来教。”
当我拿着戒尺亲自监督她读书时,君启又舍不得了。
他私下里偷偷拉住我,和我说“吓吓她就行了,不要真的打她。”
我拿眼睛瞪他,说他是慈父多败儿,会把这个小丫头宠坏。
但实际上,我也很惯着嘉猷。
每次戒尺落到她的手掌心,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她稍微皱一下眉头,君启都心疼的不得了。
我一开始很怕嘉猷被我们两个惯坏,但后来随着嘉猷再长大点,才完全放下心来。
她是个性子很像我的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
哪怕正是贪玩的年纪,懂事一点之后也会坐的住板凳去好好看书。
不用我们太操心。
我故意问她“熙熙,读书一点都不好玩,你为什么要读书啊?”
嘉猷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因为儿是储君啊,儿以后要接手娘亲的天下,娘亲那么辛苦创下的盛世,不能在儿手里败光。”
我惊讶她的早慧,“这些都是你爹爹教你的吗?”
她摇摇头,“爹爹没有和我说过这些,这都是儿自己明白的道理。”
她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明明是一张稚嫩的脸,却非要装的严肃的样子。
“娘亲,我知道的,很多人都嫌弃儿是女儿身,觉得儿以后当不好皇帝。”
她仰头看我,那神态,那口吻,和我当年如出一辙。
“儿偏要证明给他们看,娘亲和爹爹如何圣明,儿也不会差的。”
我看着她,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君启向我们走过来,“你们母女在讲什么呢?”
嘉猷在他面前总是调皮,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就不告诉爹爹。”
他蹲下身子,溺爱地摸摸嘉猷的头,“你不告诉爹爹,爹爹下次有秘密也不告诉你。”
嘉猷拉着他的袖子,笑得得意“才不会呢,爹爹最疼熙熙了。”
君启抬头看了我一眼,“爹爹也疼你娘亲。”
我笑了。
嘉猷想了想,对君启道“那爹爹还是多疼一点娘亲吧。”
君启好奇“为什么啊?熙熙这么大方吗?”
嘉猷看了看我,对他说“娘亲比熙熙辛苦。”
君启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我身上,他点点头,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嘉猷说,“对,爹爹要更疼你娘亲多一点,她很辛苦。”
我温柔地回望他的眼神,差点掉下眼泪。
从明德三年到如今,过去了十来年。
岁月弹指一挥,真的像白驹过隙一般。
我和沈君启在这个我们一手塑造的盛世里,满足的爱着。
还记得明德八年的那个深夜,他醒过来,我们一直絮絮叨叨到了天光熹微。
他哄我入睡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
这些年,他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