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恨 天 不 亮

消逝了多日的“秋老虎”,突然间又杀了个回马枪。夏日的闷热又悄悄地回来打了个转儿。太阳又撕掉了多日期的面纱,重新露出了它恶毒的面孔。

虽说已过了秋分,夜里能感到阵阵的凉意,但这儿天的阳光却格外地好,好得让人受不了。太阳还是那么恶毒,晒人,使人仍能感到夏日闷热的余威,稍一活动,就会泌出细密的汗珠来。

监房中已经三天不能从水管中吸出一滴水来了,别说是洗澡,就是每天吃了的饭盒,也只能用卫生纸擦一擦,第二餐照用。严伟同黑鬼、朱汉龙三人,每天还可以从分发的开水中倒出一点水来刷刷牙,将毛巾沾湿了擦把脸,其他人就别想洗脸刷牙了。

十月的天气,虽说不象夏天那么炎热,但几天身上都不洗一洗,浑身都感到难受,无端地身上到处都痒。黑鬼见今天巡监的所长是一直照顾他的副所长孔世民,便一直站在监室门口等孔所长巡视过来好报告,希望能弄点水进来洗一下。

见孔所长过来,黑鬼马上报告:“报告孔所长。”

孔所长停住了:“黑鬼,又有什么事?一天就你在瞎叫。”

黑鬼马上叫屈:“孔所长值班,我哪敢瞎叫。我匀监子已经三天都没有水了,饭盒都没得法洗。”

孔所长说:“你们去吸嘛!别的监子都是吸的。”

黑鬼回答:“我们吸了,但吸不出来。”

孔所长说:“你们吸不出,找我有什么办法?”

黑鬼脸上立即堆满陷媚的笑,嘿嘿、嘿嘿的:“孔所长 ,让我到厨房中挑担水来吧!我身上痒死了,想洗个澡。”

“洗什么洗,水都没得,就你名堂多。”孔所长 吼,但还是开锁打开了监门,让黑鬼走了出去。

过了会,孔所长带着黑鬼挑回了一担水,黑鬼将水倒满了三个塑料桶,又随孔所长去送回了铁桶,孔所长 在外面 便锁上了监门。

黑鬼和朱汉龙每人抱了一桶水到风坪中去洗澡,严伟因身上的伤口不能侵水,便没有去洗,留下一桶水用于洗饭盒和第十天他们三人的洗漱用水。

黑鬼一边洗澡,一边同严伟神吹:“你看到了吗?孔所长跟我的关系最好了,要是别人跟他讲,要到外面去挑水,是绝对不行的。你看看我跟他一讲,他就同意了,就可以是吧!在这里边,一定要有所长 罩人你,你才过得好,不会吃苦,犯点小错也没关系。没得所长 罩你,你就要小心了,就算你在上面吃,说不定有人造反,你要镇不住的话,又没得所长帮你,你就惨了。你看我,有孔所长在,我怕哪个?”

严伟进来的几天,看到黑鬼在这里所长几乎都认识他,能喊出他的名字来,所长 让他掌监,自然有些关系了,所以认为黑鬼也没有吹得太神。他所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便表示赞同他的意见。

这时,来了位所长打开监门,喊黑鬼出去电见,黑鬼便马上穿好衣服跟着所长出去了。

严伟以前在外面时,听别人讲看守所是如何的恐怖,犯人之间是如何地进行虐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整人的办法,让被整理的人训成奴性。所长 来检查时,还看不出伤痕。打人的时候,都是用书垫阗后再打的。曾让他进来的两天,心里都是紧张的。现在看来,监子里并没有怎么整治人,打人的事也很少发生,只不过下面的人没有菜吃而已,以前听到的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个监子是新兵监子,不知那些老兵监子是不是这样的?听他们讲,老兵监子是很恐怖的,尤其是那边河的更加可怕。“那边河”的是什么意思,严伟不懂,也懒得去问,他想那边河也有监房吧!

黑鬼电见完进来后,就一直骂骂唧唧的。严伟问:“谁来看你,怎么一进来就骂过不停呢?”

黑鬼边吼带骂:“是我那不知好歹的哥哥,今天终于来看我。我问他要钱,他说没有,后来只拿出20块钱,说是身上没带钱。不带钱,你跑过来干嘛?还好,我在里面掌监,要是在别的监子,没在上面吃,送二十块钱来,打都被打死了。说来看我,反而要来害我,你讲气人不气人?我要他二十块钱屙血,亏他拿得出手?留着给他吃药吧!进来两三个月,来看了两次,一次五十,这次二十,哪里讲兄弟情份?我不骂他骂谁?我跟你讲吧,那次他在广东,被关在收容所,打电话讲要钱赎人,我老远借了二千块给他送去,把他赎了回来,也没讲过要他清寒钱,我对他够意思吧!可他呢?送二十块来,还是人不是?他被关时,我不给他送二千块钱去,他能出来?我这次一出去就要他还钱,不还的话,我就剁了他,哼!”

黑鬼越骂越气,骂完了哥哥,他又开始骂外面的一群朋友没有义气:“那些人也是,平时哥们叫得多好,我待他们怎样?他们打架,我去出头,他们的摆不平的事,都是我去帮他们摆平,我哪回没去?我家经常摆两张桌子吃全民所有,狗日的吃了你的不把你当朋友。为了他们,老子去偷别人,弄了钱让他们吃,都白吃了。我抓进来咯久,就阿三来看过我一次,送了一百块钱,其它狗日的连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出去老子不一个个地都吹十刀、八刀的,老子就不算黑鬼。

见他骂个没完,严伟就劝:“莫骂了,在咯里骂有啥用?有本事出去再讲。你哥哥能来看你就不错了,他可能是没钱。”

“他没钱?”黑鬼圆瞪着双眼,怒气冲冲:“他是想存钱讨老婆的,兄弟进了局子,他也不管,我出去就让他老婆讨不成。”

狗崽子劝不住,严伟便不再理他,到外面去找王老老讲话。听说王老老会推拿按摩,会跌打损伤、接骨什么的,便想找他拿推一下。严伟提着烤烟丝,由于不会卷纸烟,让王老老帮他卷些喇叭筒。王老老用卷烟纸,卷了一个喇叭卷,将烟屁股折过来,装在了空盒子。

严伟点了一个喇叭筒,也让王老老点了一个。买进来的烤烟丝比较呛人,比成品烟劲要足,严伟被保卫了一口。严伟试探地问:“王老老,听说你懂得接骨、划水?”

“小时候跟一个水师学过,也帮人治过几次的。”王老老回答。

“待会儿帮我揉揉腿吧!”严伟说。

王老老便要丢掉烟帮他揉腿,严伟忙说:“吸完烟再来,不急。”

王老老又开始吸烟,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也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这样吧!他吸完一个喇叭筒,将严伟的腿平放在铺板上,替他卷起了裤腿。严伟腿上的伤肿已消退了一些,但还是肿胀得发亮,手一按下去就是一个 印,半天也不会起来,手一触到就钻心的疼。王老老让他忍一忍,双手就开始揉搓、按摩。严伟感到他的手用力很均匀,手法也比黑鬼强多了。他感到在他的按摩下,伤腿中有一股热气在窜动,一种舒秦、安逸的感觉,似乎已不那么痛了。

“王老老,你还真行。我感到有气在走,黑鬼差远了。”严伟说。

王老老边揉腿,边小心地说:“他懂什么?那晚我看他帮你揉腿,纯粹是在装行,我不敢讲罢了。”

严伟问:“你以前帮人治过伤吗?”

王老老回答:“我遇到的话,或是别人找到家里来,就治。”

“你帮人治伤,收不收钱?一般要多少?”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学这行不是专门行医的,一般没有规定的。人家愿意给多少,都是用红包包起来的,放下就走,不允许说感激的话。不象医院讲要多少钱才肯治伤。不过人家伤好了,总会有所表示的。一般是打一个三斤的膪子,(秀湖地方上送大冖的规矩,在猪前腿处,刮一团圆形的肉,上面贴上红纸。摆大酒时,出在第五个碗,倒扣在大海碗中,做成酱工色的扣肉,俗称冬堡肉。----作者注。)两升米,包一个红包,意思是人家的,钱不分多少,包多少都行,根据人家的经济条件而定。”

严伟已产生浓厚兴趣,说:“讲讲你给人治伤的事来听听吧!”

王老老答应了一声“好”,想了想后说:“有一次,我在摆渡,有一个人帮别人修房子,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将脖子触进了颈窝中去了。他们将人抬上了船要送到玉象的医院中去,在船上,我暗暗地看了一下那人的伤,看过后,我断定玉象医院是没有办法治好的,他们不会有这样的能人。因为我也不是挂牌行医的,师傅教我们时也留下了规矩,要是病人不相信你,来找到门上是不会多事的。我们学这碗水,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关健时候求生用的。我不忍看见那人受了伤治不好的痛苦,又不便讲自己可以帮他弄好,这样不但违背了行规,也有自我炫耀之嫌,还让人认为你在行骗。在他们上岸的时候,我给他们留了一句话:‘医院你们不用去了,他们没办法的。这边岸上有个人,你们去求他吧!’。

“我讲这句话,是给他们一个暗示,希望他们能啄磨出来,或者问我去找谁。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是骗他们的,坚持要抬到医院去。我说:‘你们打转来的时候,带一具膪子,包两升米过来。’我知道,他们会回来的,所以中午没收船,在船上等他们。

“响午时分,他们果然将人抬了回来,问我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水师?我没回答他们,只是问他们膪子带不了没有。他们中间有一个懂事的,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即跑回到街上,剁了膪子,包了米,并且是双份的,回来诚恳地对我说:‘师傅,我们有眼无珠,你老别见怪,请你老救救人。’我让他们倒碗水来,我端着凉水,念动着师父的咒语,脑中想着师傅的形象,在他的脖颈下一口水喷下,然后一双脚踩着他的肩膀,双手托着他的脖子,慢慢地揉搓着,一推,再猛地一拉,听到噼啪的骨节响声中,那人惨痛地叫了一声,脖子便被拉了出来 ,归了位。人对他们讲:‘抬回去,叫他自己三天后来见我。’他们半信半疑,不相信那人三天后自己能走动,抬着人走了。

“三天后,那人果真自己来找我了,千恩万谢的,并且提了双份的膪子和米,还打了两个大红包。我讲:‘丢下东西就走,不要讲别的话。’那人丢下东西就走了……”

严伟听得入了神,明知王老老讲的有点神,吹牛的成份很大,但还是相信他。虽说没有他吹的那么神,也有几分本事的。,因为他对乡间的水师接骨疗伤是很相信的。尤其是讲到那碗水的神奇,他深信无疑,因为他的家属中就有一人,是此道的高手,远近闻名的。

严伟好奇地问:“王老老,听说学过水的人,不管身上被打得伤成怎样,能给他一口水喝,马上就可以好?”

王老老严肃地回答:“这就是要看学水的人的功力了。这水叫‘贼水’,学会的人,不管被打得怎样,只要有一口气在,能爬到水坑边,喝口水,马上就没事。有的预先喝了水,念动咒语,任你怎么打,都好象在给他搔痒。”

“你有不有这样的功力:”严伟问。

王老老摇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功力,要是有的话,我也不用忍气吞声了。不过,我们那有个人,已经有这样的功力,我就是跟他学的。可惜他不肯收徒弟,只是教了我些皮毛。”

“你知道那人叫啥名,信在哪?”好奇心使精通伟在抱根究底。

“就住在我们村,六组的,名字叫王立发,今年快八十了。”王老老很恭敬的回答。

严伟想起了父亲以前同他吹嘘过的家属中的一个能人,不知王老老听说过没有。想他这么大的年纪了,也许听说过,便试探着问:“王老老,你有六十多风了,解放时,也有十多二十岁了,你听说过我们那里有个人,叫做‘武瞎子’的,是刚解放时,被枪决的?”

“你是说‘武瞎子’,当然听说过。”王老老很自豪地说:“他是这一带的‘贼王’,当时的名声可响亮了。他专门偷有钱的大户人家,还经常周济穷苦人家,给没饭吃的穷人家送米、送钱。我刚才跟你讲的王立发就是武瞎子的徒弟,他可是武瞎子的唯一传人了。”

严伟得到证实,很兴奋地说:“小时候,我父亲就经常讲‘武瞎子’的能耐,如何有本事。我当时当他是编出来骗我们玩的。现在听你说知道他,并且还有个徒弟,看来是真的了。听我父亲讲,武瞎子还是我一个堂叔伯伯,还没出五服的。”

严伟神往地将听来的故事向王老老复述,希望能得到证实:“我父亲讲,我那个堂叔的伯伯,他从小人就很聪明,小时候就学会了一碗‘贼水’,别人怎么打他,他也不疼,不管被打成怎样,只要能喝到一口水,马上就能又走又跑。武瞎子一生没结过婚,所以没有后人留下来。他是方园百里最有名的侠盗。一辈子以偷盗为生,家里仍旧两间土房,一年中难得有两个月落家的,灶上的锅子都是烂的。不知偷的钱物哪去了。他虽然偷,却从不在方园二十里的地方偷。别人喊他‘武瞎子’,主要是他白天时,一双眼睛看不清楚,眼角尽是眼屎,靠一根竹杆摸索着走路,慢吞吞的,可是到了晚上,他将竹杆一丢,没有一人能追上他的。

“象山解放前有个土匪窝,那里有不少的土匪,周围的人都非常怕那些土匪的。听说只有武瞎子一到象山,象山的土匪都是好酒好肉地将他当大爷来孝敬,完了还要孝敬他不少的东西。他偷了一生,偷的尽是不仁不义的大户人家。自己家里什么也没有,都是为别人偷的。听说一些没有隔夜米的人家。早上起来会发现一袋米放在门前,却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武瞎子一生都偷,但方园二十里都从来没失窃过。他不偷附近的东西,而别人也不敢到他家附近偷东西。要是附近哪家丢了东西,只要告诉了他,不久就会有一个断腿的人躺在被偷的人家门前。从此后,附近的人,不关门睡觉也没关系。

“可惜,解放后,武瞎子便被政府镇压了。听说抓他报时候,是两个人,用两支匣子枪顶住他,用拇指粗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着,将他押到秀湖县城去。在经过一座茶子山时,他不想走了,要坐下来休息一会。押他的人不依,便骂着过来推他。不知是怎么整的,拇指粗的麻绳就断落在地上,两支枪也到了他的手中。两个压他的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受制于他了。两个人一齐跪在他面前叩头,哭着哀求:‘武爷爷,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我们也不想捉你啊,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办法啊!你大人有大量,就铙了我们吧!’武瞎子是个怕软不怕硬的人,,看见别人哭着哀求,心就软了。想想人家是吃公门饭的,也是身不由己,便又将枪还给了人家,让他们又绑起来送到秀湖。

“开公叛会枪决的那天,支了许多人去看。搭了个两米多高的台子,他被押到了台子上,当宣判到对他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时,他一下子就从两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来,绑着的绳子也断了。他跳下台就一直往湘江的河滩上跑,执法的人就在后面追,哪里追得上他,不一会就将追他的人摔得老远。可他一直跑到河滩上就不再跑了,他可能已经知道他的死期到了。他跪在沙滩上,面向着东方,一动不动,象一尊塑像。执法的人追后,从后面开了枪,他就向着东方倒了下去。”

王老老接过严伟的话,肯定地说:“是的,是咯样的。开公判会的那天,我也去看了。那年我22岁,他实在是死得可惜。要是他一直活下去的话,没有人能追上他的,他早就跑掉了。我一直纳闷儿,他怎么就不跑了,跪在沙滩上等死?武瞎子有天夜里经过一家人家的门前,狗叫了起来,他听到这家人家的人在讲:来贼了。他在外面就搭腔了话:‘你们莫怕,你们家还有一斗三升米在米缸里,米缸放在房屋的墙角里,有五直六个铜钱放在房屋坛子里,坛子放在床底下。有两块光洋,用布包着放在枕头底下。这些东西,我看不上呢!’没想到武瞎子这么神。自己家的东西,他一清二楚,可他从来没到过家啊!吓得那家人不敢再讲一句话。”

严伟神往地说:“可惜他死了,要是不死的话,我也可以跟他学到一些本事的。他没有子孙,堂侄他总会教一招半式的。王老老,你说他有个徒弟还在,是你们村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没记住。”

王老老回答:“也姓王,叫王立发,就是我们村六组的。”

严伟向他请求:“出去后,带我去找找他。我讲是他师傅的堂侄,让他再讲讲武瞎子的一些故事,好吗?”

“要得,出去后,我就带你去。离我们家还不到两里地。”王老老爽快地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