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等到了一户人家篱笆跟前,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半蹲在门口,抽着旱烟,昭颜才恍然。

她要是早知道,他所谓的请她吃饭,是带她一起去村长家蹭饭,她怎么也不会跟他过来。

“舅,吃饭了没?”伴随一声清亮的叫喊声。

得,村长抬起头朝他们看过来了,没有退路可言了。昭颜这脚步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吃没吃,你不知道啊?”村长吴建国抖了抖手中的烟杆,一脸嫌弃地瞥了眼凑小子,“咋那么晚,都在等你哩。蹭饭的,还不自觉点,一大家子人等你。”

贺臻难得地笑了笑,也不吱声。

吴建国倒是惊叹了,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平时不都得跟他回怼几句的么。结果这大高个往旁边走了两步,露出身后的小身板时,吴建国的表情有点懵。

昭颜:……尴尬,蹭饭+1

连他自己都是个蹭饭的,怎么好意思附带她一起来蹭!

昭颜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鞠了个躬,声音轻柔:“村长好——”

贺臻忍住不笑,这会儿小知青好乖的样子。

吴建国看看臭小子,再看看徐老师,笑容立马真诚多了,上前两步,热情道,“呀,徐老师来了!还没吃饭吧?来来来,赶紧的,上屋里,你婶刚做好饭,热乎着呢。”

“不,不……我……”有口难辩。

她现在说,她不是故意来蹭饭的,有人信么?

村长笑呵呵地将人迎进门:“客气啥,也没啥好吃的,徐老师不嫌弃就行。”

贺臻真是没眼看他舅那势利的嘴脸。

“我原本想明个喊你来吃顿饭的,就当是为你接风,寻思着宰只鸡再喊你。今天既然碰巧来了,来来……先吃口,明个晚上记得来家里喝鸡汤啊。”

对方一热情,昭颜就更不好意思了,目光有些求助地投向贺臻。

这长篇大论教育人的时候,没见她拘谨,打架斗狠的时候,更是再没见过比她更利索的姑娘家。

这会儿,别人对她热情好客,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贺臻扬起唇角,朗声道:“舅,那我明个也来,我也想吃肉。”

吴建国侧过头瞪了眼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压低声音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是专门给徐老师杀的鸡,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你都好意思抢!我可告诉你个混小子,明个鸡屁股都没你的份。”

贺臻也不恼,打趣道:“徐老师个子小,胃口看着也不大,总能给我留一口的,对吧?徐老师。”

昭颜:……我知道你在调侃我,但我此刻有些词穷。

“该是徐老师的,就是徐老师的!徐老师一顿吃不了,就吃两顿,三顿,顿顿有鸡汤喝,有鸡肉吃!要你小子瞎惦记这鸡。还有,就是因为营养跟不上,才个子长得小,你看看你小子,都窜到一米八了,还吃什么吃,吃什么都是浪费。”

贺臻耸了耸肩,又把他舅给惹毛了,瞧这急躁的脾气。

趁着他舅走在前头,他俩跟在后头,贺臻压低声音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下午可是出了不少力,早饿了吧。”

被贺臻这么插科打诨闹了一下,刚才蹭饭的尴尬倒是消散了不少。

这时候,村长老婆也从厨房端着菜出来了,听自家男人这么一介绍,立马放下手中的菜,殷勤地拉着徐老师在饭桌前坐下。

村长家有一儿两女。

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大女儿嫁到了同是安阳镇下的玉竹村,玉竹村产竹子,竹子可以造纸,经济比上阳村要好很多。二女儿嫁到了隔壁下阳村,虽然下阳村不富裕,但二女婿勤快,干活卖力,日子倒也过得去。

还有个小儿子吴勤,今年十一岁,周老师还在世时,他上五年级,眼瞅着明年就得考镇上的初中了……这不,也耽搁下来了,目前辍学在家。

这也是村长极力想把村学校办起来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读书的好处,知道知识的力量,他私心里希望自家儿子能读完初中,再读高中,多学了知识,多长了见识,走出大山。

村长絮絮叨叨的,把这些事跟徐老师推心置腹地说了遍。

小儿子吴勤平时话挺多的,可饭桌上有表哥贺臻,小脑袋愣是一点都没敢抬,规规矩矩地吃着饭,眼神还自以为隐秘地偷瞄着对面坐着的徐老师。

一开始,昭颜还有些拘谨,但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也就自然多了。

上阳村以种地为主,村民的收入也都来源于这个。

至于种植的农作物,闹饥荒那会儿,为了不饿肚子,家家户户都种了薯类。现在好过些了,国家大力提倡种植谷类作物,提高粮食产量。

如今,上阳村的农作物主要以稻谷、苞谷为主,也有些高粱、红薯,但农作物产量低。

一开始,村长只是以为城里的女娃子对农村种植感兴趣,徐老师问他就答什么。可聊着聊着,就发现不是那回事了。

实在是徐老师问得太详细!

比如,上阳村主要农作物稻谷和苞谷的选种问题;再比如肥料方面的使用;还有病虫害的防治等等。

一个个问题,鱼贯而出,既有针对性,又有知识性。

问到最后,把他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给问懵了。

他脑袋发懵地看向身旁的外甥——这徐老师是不是太认真、太敬业了,教书之余,还关心这个,倒是一时之间把他给问住了。

贺臻更直接:“你回答不出来,还指望我能回答得出来?到底谁是村长?”

气得村长好想揍他。

最后,贺臻说吃完饭直接带徐老师上大队看看去,里面历年种植主要粮食多少,什么品种,亩产多少,记录得详细着呢,还有秋粮刚收,库里多的是,可以亲自去看下品种。

昭颜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吃饭。

因为心里惦记着事,昭颜匆忙扒了几口,就眼巴巴地端坐在一旁盯着还在吃饭的贺臻。

这眼神,谁顶得住?

贺臻看了看手上大半碗的苞谷饭,顿觉不香了。就着泡制的酸菜,大口地扒拉了几下,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站起身道:“我吃完了,走,带你去看看。”

“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吃。”

贺臻: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村长见这架势,自己磨磨蹭蹭的也不合适啊!而且进粮库,还得他亲自开门。

于是,一行人吃完饭,先去了大队办公室,随后又去粮库看了下粮食种类,昭颜还特地查看了下收割回来的谷子杆和苞谷杆。

“这些秸秆,我们通常会燃烧后再利用,变成草木灰,也是一种肥料。”村长见她看得认真,生怕城里女娃不懂,在旁解释了几句。

“还有其他肥料么?”

“粪肥。人粪、鸡粪、猪,都有用。”

昭颜眉头轻蹙,村长看她煞有介事的模样,难不成徐老师这都懂?

一路上,昭颜把自己脑海中的思绪梳理了下,做了总结。

回到村长家的时候,她就开始说她的观点。

“上阳村农作物产量低的原因,我分析了下,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选种问题上。上阳村种植的是常规水稻、苞谷品种,品种的抗逆性高,但是苗不是很高,造成不能高产,水稻亩产只有400-500斤,实在太低。”

“大多时候都到不了500斤,打出米后,再上交国家三成。这要是家里人口多的,哪里吃得饱。”村长叹了口气。

“第二个、农作物的养肥不够。刚才村长你也说了,上阳村目前用的是传统的草木灰或者粪肥做肥料。这些有机肥是农村种植中必不可少的肥料,也是极容易得到的,它们能改善土壤的理化性质、肥效持久,但弊端就是供肥速度慢,不能满足农作物的生产需要。”

这女娃子是真的懂!村长手中的旱烟都忘了抽,“说,徐老师,你接着说——”

“还有就是病虫害和机械化水平太低。刚才在大队工具库房里,我看到角落里堆着好些个水唧筒,这种施药工具十分简陋,既浪费农药,存放农药的量又少。上阳村地处高原地带,多崎岖,种植机械化水平又低,几乎全靠人力。若是给农作物施药,以1-2l的水唧筒容积来看,一天光顾着跑来跑去,就能把人给累趴下。”

村长连连点头,她可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虽然有一些,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大致意思,他听懂了。

“徐老师,那你说怎么改善这些问题?”

昭颜想了想道:“第一点,选种上。据我所知,前年的时候,杂交水稻就已经成功选育。当时新闻联播里还播放过,并且国家已经在部分地区开始了试点。乡镇的大喇叭里也呼吁老百姓,种植‘杂交水稻’这一品种。”

电视什么,新闻联播什么的,上阳村也没有,也看不到,但这个“杂交水稻”他还真就听过。

“对,对!我之前去镇上开会,听其他村的村长提起过。说是咱们安阳镇,最迟明年,政府就会呼吁我们种植‘杂交水稻’,隔壁市已经开始种植了。当时,那个村的村长还不乐意了,说农民们种习惯了,新种子又没种过,万一一个种不好,颗粒无收,他们找谁哭去。”

“不会的,杂交水稻的种植已经试点成功了。前年杂交水稻选育成功后,海市周边的种植大市被作为试点区开始区域种植。配合国家专门的技术人员的指导种植,第一年的亩产量,就高达九百斤。”

村长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乖乖!九百斤啊!比现在翻了个番,这要是真的,得多大的好事!上阳村的村民再不怕饿肚子了。

“第二个,针对农作物养分和肥料不够的问题。化肥在促进粮食和蔬菜的增产方面确实是有奇效的,这个不能否认。传统的肥料,我们要用,但得搭配其他的肥料一起用。”

村长点点头:“这个钱,咱们村不能省,能促进粮食产量提高的,该用还得用,咱们村粪肥的量原本也不够那么多庄稼地。”

“接下去就是病虫害和工具的问题了。”昭颜细细想了下,斟酌道:“杀虫剂得要,除草剂也得用,要不然,光靠村民两只手,得拔到什么时候,还拔不干净。工具方面,可以把水唧筒改成背负式喷雾头的。”

见两人不是很理解,昭颜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一支铅笔,翻开,在纸上画着,边画边说:“这样的,人可以将药桶背在身上,不会很累,将喷雾竿拿在手上。”

“这一桶的容积大约20-30l,比水唧筒容量大很多,我觉得特别适合我上阳村的村民使用,毕竟不用村民们来回取农药,山路是真不好走。再来就是这个喷雾头——”昭颜笔尖指向莲蓬一样的东西,“比之水唧筒,可以节约30%农药,还可以节约成本。”

“这种工具,我倒是没见过。”村长若有所思,目光投向一旁的贺臻,“你在县里见过这种农具么?”

“海市旁边的种植大市已经普及这些农具。”昭颜补充道。

贺臻摇摇头:“我没留意过这个,不过既然你说其他市已经普及,那我可以去打听下,黑山县要没有,青市总该有的。这个工具不成问题,我去问问,只要青市有,我给你想办法搞来。”

昭颜看向村长:“那选种的问题,就交给村长你了,下次在上镇里开会的时候,争取下‘杂交水稻’选种。”略一思考,她又道,“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上我,我跟你一起去镇上。我之前在黑山县见义勇为,登过报纸,说不得能为咱们村多争取些福利。”

村长连连点头,眼底亮得惊人,他哪有不答应的,都是为了他上阳村好。

他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姑娘不一般,看吧!真就是不一般!

果然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真是啥都懂!

再看看贺臻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模样,就开始嫌弃了:“好歹你也读过高中,哪怕是没毕业,也不能相差这么多吧!你看看人家徐老师,不单单学习文化知识,会教书育人,农业种植,人家也懂,你干啥了?见天的打架,我都不够给你跑县里见老师的。”

贺臻有心解释,这学校也不教这个!

他又不种地,他哪知道海市旁边种植大市的农用工具啊!连化肥成分都说的头头是道,他都开始怀疑,他俩学的是同样的高中课本么?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在高中,没好好读书!”村长恨铁不成钢。

贺臻忍不下去:“下放知青那么多,不少是大城市里来的,也有直辖市的,学历也都不低,高中毕业的也不是没有。你瞧见谁跟她一样了?”

村长一愣,还真是!

从六几年开始,陆陆续续有知青下乡,到如今,都快十年了,在这十年里,可来了不少知青。有在这安家落户的,也有走掉的,还真没有一个能扛的。

村民们提到下乡的知青,普遍都是嗤之以鼻的,觉得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种地也不会,只会扯些文邹邹的、没用的东西。

徐老师简直就是个这群人中的变数,看着啥都懂,读书一定也很厉害!

这要是被贺臻知道他舅心里的想法,少不得还得补一句——她不单读书厉害,她打架也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