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疼不疼?”

“疼……”女人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可能不疼。他不喝酒时,对她还行,但一喝酒,就往死里打她,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她身上,而他一周要喝醉四五回。

“他打你,你恨他么?”昭颜问道。

女人浑身哆嗦,喃喃道:“可他是我男人啊……是我不好,我生不出娃,害他被村里人嘲笑了……”

女人的头越埋越低:“娘家人都嫌弃我,让我多忍着他点,只有他不嫌弃我。”

“是我废物,生不出孩子,他没有嫌弃我,已经很好了……还能给我口饭吃,养着我……”

贺臻担忧的眼神投向徐老师,这村里头的女人,不单是眼前这个挨打的女人,大部分女人早就没了思想,她们被祖祖辈辈那一代代的陈旧思想给洗脑同化了,没救的。

“这个就是癞子他哥吴大黑家。”贺臻在旁补充道,“吴大黑一喝醉酒,就爱打人。村长也出面调解过多次,没有用。”

昭颜再看向地上趴着的这姑娘,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这姑娘看着年纪也不大,脸上若是没有肿胀,想必长相也是不错的。她在最好青春的时候,被坏了名声,娘家人为了息事宁人,也逼着嫁给了这个酒鬼加无赖。

这事,贺臻不是没管过,可反过来,却被倒打一耙。苦主不吱声,唯唯诺诺站在一旁,任由癞子兄弟污蔑他寻衅打架。

事后,他也没闲着,逮着个天黑,弄了个不在场证明,套了这兄弟俩的麻袋,就是一顿胖揍。

但这小知青,一腔热血的,脑子又轴。可不就是轴么,不轴谁会挑这破烂差事干。她头一回遇上这难缠的事,不知道其中厉害。

——面前这女人压根不值得帮!她父母兄弟因为害怕癞子兄弟,也不管她了。

昭颜沉默片刻,收了手中的棍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唯一的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

她双手将女人低垂的脑袋抬起,捋了捋她额前凌乱的头发,轻轻地将那女人额前的鲜血擦去。

“脏……”女人躲了躲,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看着有多瘆人。

和眼前的少女比起来,如果说她是天上的云彩,那她连她脚边的泥土都不配。这血渍本就难洗,弄脏了她的帕子,她拿什么赔。

“没事。”昭颜没有理会,继续擦拭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女人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尽管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肿,只能睁开一条缝。

那人的眼神专注而平和,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笑。她轻柔的拂过她脸颊的指尖,带着一丝暖意,小心翼翼地,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珍视。

帕子触碰到细碎的伤口时,女人忍不住地倒抽了口凉气,可却没舍得挪开半分,任由她在脸上动作。

总算是擦干净了那张脸,凌乱的发丝也被她拨到了耳后,昭颜凝视着她,语气平和而坚定:“女人活着,不单单为了生孩子,我们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父母兄弟不爱你,不要紧,但你不可以不爱自己?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会爱你。”

女人似懂非懂。

“你也不是废物,你下地么?挣工分了么?家务活干了么?”

女人点头,急切地证明道:“我每天都下地,就算是那几天,也从不耽搁,我每天都能干八个工分的。我很努力地干活,家务活都是我干的,我做一家人的饭,公婆、小叔子的衣服也都是我洗的。”

昭颜的眼底流露出赞赏,奖励似地摸了摸她脑袋,“你看,这哪里是你靠他养。就算没有男人,你也能养活自己,而且还没有那么多活干,也没人打你。”

这话她听懂了,好像真有那么点道理。

“再说,不能生育的原因有很多种,他天天喝得烂醉,极有可能问题在他,不在你。”

“真,真的?”女人的眼底闪烁着光芒。

“当然,不信你和他一起去县医院检查下。”

“可,可我没有钱。”

“那你问问村医,我说的对不对,男人天天喝得烂醉,是不是不利于怀孕。”

“我,我信你。”女人怯怯道,她就是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昭颜将她扶起,后者跪坐在地上,“不要看不起自己,我们的伟人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说你没用的,要你三从四德的,跟你说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的……这些都是守旧思想、封建糟粕,我们已经在新社会了,旧社会已经倒了。”

“谁要敢在你面前这么说,你来找我。我是城里的下放知青,也是向阳小学的老师兼校长,他们不管,我就去找村妇女主任,妇女主任管不了的,我去找镇上管,镇上管不了的,我找县里管。封建思想要不得,我们应该打倒一切不良思想和行为!”

“上阳村难不成还是个铁桶一般的旧社会窝?如果是,正好,立个典型,全县范围内批评。”

女人点点头,大致意思她听明白了。

“你觉得伟人说‘女人该自立自强,妇女能顶半边天’,这话有错么?”

女人赶紧摇头,这话要是伟人说的,那伟人说的肯定没错。

贺臻有点汗颜,你说这人刻板吧——几句话不离谁谁思想和语。你说这人变通吧——她有自己处理方式的一套,并不是一味地讲大道理,该动手时,又绝不含糊。

昭颜将帕子递给了女人后,终于有空收拾地上的男人了。

“你觉得他很厉害,很怕他,是不是?”

男人被昭颜踩着背,挣扎不得,听到她的话,一双阴狠的眼冲那婆娘看过去,后者本能地往徐老师身上靠了靠。

“你在一旁看着——”昭颜将人安抚在一旁。

然后,终于抬起了踩在男人背部的脚,她一把揪住男人的后衣领,稍以用力,就把人从地上给提溜了起来。

她找了一张干净的长凳坐下,一手提着吴大黑,后者由于身高差,只得顺着她的力道,双膝跪在地上。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老子的家事,你也管?她是我娘们,我就是打死她,也跟你没关系!你要再多管闲事,你信不信回头我就把你剁了!”

吴大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狼狈过。他以前是杀猪的,一把子的力气,三四个壮汉都近不了他身。后来,迷上了喝酒,经常不出摊,卖肉的活计也就被其他人给顶了。

可即便他再怎么喝醉,也不至于让一个小娘们压制吧!

现实就是,他被背上那股力道压得死死的,站又站不起身,趴也趴不下去,一身的狼狈。偏还在那个整天病怏怏的扫把星面前。

那贱人怎么敢的!不替自个儿男人求情,还敢乖觉地跪坐在地上,拿眼神偷瞄他!看他过后怎么收拾她!

“别放狠话,也别回头了,有本事,你现在就剁。”昭颜是铁了心要让她看看,其实这男人真心没这么厉害,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松开,松开我!臭娘们,贱货!看老子不弄死你!”

贺臻伸起一脚,将人踹飞出去一米多远,“吴大黑,给你脸了是不?嘴里不干不净的!你想弄死谁?你要敢动徐老师一根手指头,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吴大黑脑袋撞了地,这会儿酒意已经全消了,一个新仇一个是旧恨!

顿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借着点酒劲,索性撒起酒疯!反正事后,要是村长追究起来,他就说自己喝醉了,啥都不知道!

“他妈的贺臻,咱们上阳村的事,干你屁事。你回你的县里去,你到底姓吴还是姓贺,在我们姓吴的地盘上能耐!你妈早死了!你也不是咱们上阳村的人。”

“呸!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自个老子也不管你,你横什么横——”..

贺臻眼神凌厉,刚要出手,就听“啪——”的一声,吴大黑的脑袋都被打歪了,那声音,听回声都知道有多疼。

吴大黑再抬起头,两行鼻血流了下来,牙齿打掉了两颗,嘴巴和鼻子那模糊一片,全是血。

那惨样,让贺臻都忘了发怒。

贺臻:这小知青练的是铁砂掌吧!

“我让你废话了么?”昭颜收回手掌,“不是说想剁我?我在等着呢,你想让我等多久?我的时间宝贵,是用来教书育人的,也是你这种渣滓浪费的起的么?”

贺臻:……

原本听了吴大黑的话很生气,结果,被她那猝不及防的一掌就给打没了。

小知青语气痞得很,那眼神凶极了!

这是什么神仙知青,刚才还温柔以待,一转眼,比流氓还流氓,半点不像演的,变脸速度无人能及。

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记得,你是教书育人的,而不是来打架的。

“操!你等着!小贱人——”吴大黑一只手托着掉落的两颗牙齿,那叫一个心痛,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目露凶光,连滚带爬地就往厨房跑。

“当家的,当家的,别,别去——”吴大黑的媳妇儿美娟伸手想要拉住他,眼见他跑得没影了,焦急地转身看向她:“你快走,快走,他肯定是拿他那把杀猪刀去了!”

“你会没命的,你快走,我拦着他……”

昭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这人还有救的。

等吴大黑一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恶狠狠地大步走来时,美娟已经吓得血色全无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又是这样!

当初,她被他强行抱了,之后便扬言要娶她。她爹娘不同意,他就拿着这把杀猪刀,带着癞子那伙人一起冲到了她家门口。

他几刀就把她爹手上拿来防卫的门栓给砍成了两半,吓得她爹当时就瘫软在地,小弟也挨了他弟癞子的揍。

这时,吴大黑一刀劈过来,不等贺臻去挡,昭颜侧身躲过,一个利落的手刀打在他手腕上,手腕上一阵剧痛传来,吴大黑本能地松了手,杀猪刀就被昭颜顺势给夺了过来。

杀猪刀在手,简直如鱼得水。

昭颜一刀横劈,吴大黑瞪大双眼,看着那人眼底倒映着自己惊慌失措的神情,慌忙后退,那锋利的刀刃就擦着自己的鼻梁而过。

一招没中,对方接连两个侧砍,吓得他连连后退。

最后,一个高高举起,正面的竖劈——

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一阵疼痛自尾椎骨传来,席卷全身,痛得他再动弹不得。可那把杀猪刀可不会因为他摔倒了就放弃了,依然如影随形,直逼到跟前,眼看就要落下。他额头上一滴冷汗落下,吓得他紧闭上双眼,双腿一抖,一股尿骚味自

“嗡——”一道闷闷的响声,杀猪刀深深地插进吴大黑两腿间的泥土里,离他那玩意儿仅有一厘米左右距离,锋刃处还对着他裆部。

好家伙!

别说吴大黑睁开眼,吓傻了,也吓尿了,就是贺臻都觉得身临其境,身上凉飕飕的。

大老爷们的,死都没事,但这刀刃要是再进两厘米,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你看,他还可怕么?”昭颜转头,面色和悦地看向吴大黑媳妇。

美娟望着她,眼底亮得惊人。

“其实,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我还没怎么出力,才几个来回,他就成这样了。我能做到,你也可以做到。”

“我也可以?”

“当然可以。”昭颜认真地点点头,给予她足够的信任,“以后要有什么问题,直接来学校找我,我住在那里。你要还想跟他过,我可以教你怎么打他,打服了,再跟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端正思想的事。你要是不想跟他过了,我也可以和村长说,我会帮你。”

从吴大黑家出来,天都快黑了,这会儿,家家都开始做饭了,这个点去,让人怎么想?难不成去蹭饭?

昭颜打算打道回府。

贺臻看了眼一堵墙之隔的旁边那户,那是吴大黑父母家,如今癞子和他们住在一起。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他们都没有探出头来看下,怕是以为自个儿子又在打儿媳妇了,司空见惯,压根不理会。

贺臻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今天一天他都痛快极了。

不一样,是真的不一样!

兴许,这位徐老师真可以改变这个村。

突然,一道尴尬的声音在寂静的小路上显得格外响亮。

昭颜本能地伸手去捂肚子,她都忘了,从昨晚到今天,她都没好好吃饭,吃的还是剩余的干粮,又干又硬。

刚才有多飒,现在就有多丢脸。

哎……末世她都没过得这么拮据!

贺臻转过头,唇角的弧度越发大了,就莫名觉得这样的徐老师有点可爱。

“打架很消耗体力的。走,带你去吃饭。”贺臻的语气里透着难得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