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敲定自己的教书工作后,昭颜又和村长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上阳村和下阳村的来历,还有村民们主要的营生——种地。

先前,昭颜坐着牛车过来时,已经将上阳村的周围环境大致记下——处于高原地区,云凌山脉北侧,被群山环绕,一条乾水河贯穿上阳县,上阳村就陷在这样的山坳里。

这样的地形条件形成了特殊的气候,冬暖夏热少雨。一年中,炎热季节持续半年以上,即便冬季,气候也是暖和的,温差小。而冬季来临的三年四个月里,这里少见阳光,多雾气,细雨霏霏。

按理说,这种气候是适合种植水稻等农作物的。但同时,因为地区季风的不稳定性,该地区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易形成干旱和洪涝灾害,影响农作物产量。再来就是此处的地形,崎岖多山地、平地少,非常消耗人力。

还有一些比较老旧的种植方法和惯例,也影响着农作物的产量。

所以,人力的投入和产出并不成比例。

上阳村的村民们,世代种地,也最多只能混个不饿肚子。要是赶上灾害年份,对于看天吃饭的上阳村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因为贫穷,外头的姑娘家不愿意嫁进上阳村,而上阳村的姑娘又想着跳出火坑,往外嫁,同样不愿意嫁入同村。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为了能让自家儿子娶妻生子,上阳村的村民们就开始卖女儿了。开出天价的彩礼,只为了拿着闺女的彩礼钱给自家儿子换个媳妇回来。

这没有天价彩礼,没有人愿意把自家闺女嫁进上阳村这种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村落。

但要是有了这笔彩礼钱,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总会有一些见钱眼开的人家或是实在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愿意将闺女嫁进来的。

而村里头那些二混子的自行车也就是这么来的。

但凡家里有自行车的,那家多半是有儿有女的,拿女儿换了彩礼钱去贴补儿子。

可混子之所以称为混子,可不就是自个没打算,游手好闲,家里人也管不住或者不想管么?

这不,一转身就哄了亲爹亲娘,把刚到手的彩礼钱拿来,偷偷买了自行车。有票的拿着自行车购买券去镇上的供销社买;没票的,甚至去黑市高价买的都有,就为了那点儿面子。

和上阳村的贫穷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这支光鲜亮丽的自行车车队了,竟然浩浩****有十余人。

一个个适婚的或者早就过了婚龄的青年,没有对象,不务正业,却成天地骑着自行车,如一阵风般地穿梭于乡村之间,看似各个都无比潇洒,但也许他们的下一顿都还没有着落。

为此,村长吴建国每次去镇上开会,没少被其他村落的人嘲笑——倒数第一的贫困村,就差没穿着漏风的破裤裆出来了,还死要面子呢。

每次,吴建国的老脸都被臊红,无法反驳。

听到这,昭颜觉得刚才出手还是轻了,这些有手有脚的废物,就靠着卖自家姐姐或者妹妹的钱来耍威风了。

送走村长吴建国后,见天还没下雨,她又去村里地里头转了转。

刚进村时,没进地里瞧过,只是凭借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她做了大致的判断,心里有些谱了。但具体操作起来,还得要实地考察才行。

上阳村背靠的群山,她也在山脚下瞧了瞧,这时候山上绿植保存完好,还没有像后世一样,被过度开发。

昭颜这边一边勘察地形,一边思忖着,殊不知知青所那边已经闹开了锅。

等到下工后,知青们陆陆续续回到知青所。

一开始还没注意,等到女知青们回到房间,发现地上的角落多了一个灰扑扑的大包裹。

冯婷婷秀气的眉皱起,伸脚踢了踢,扯着嗓子喊道:“这谁啊!自己的东西不好好收着,放在这碍着我走路了。”

一天的劳作让她心情极度不爽!

她原本可以不用这么累的,但今天村里那帮混子偏偏没来帮她干活!尤其那二狗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打她来了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后,就整天围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她一开始才不搭理那人,她好歹大城市来的,父母都是机械厂的工人,自己还是初中毕业的文化人,哪瞧的上那贼眉鼠眼的泥腿子。可这上阳村实在太穷了,活又多,她是父母宠着长大的,哪干过什么农活,既然二狗子想讨她欢心,她就给他这个机会。

这不,自打二狗子稀罕上她之后,她只要稍微给他点甜头吃吃——冲他笑一笑,多看他一眼,就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立马帮她把活给干了。这么一来,她一天也能有六七个工分,加上每月父母寄来的补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可这才帮她干了几个月啊?就放弃了?

果然,只想占她便宜,根本不是真心待她的。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见一个,爱一个!她可听说了,在她之前,二狗子可没少讨好其他女知青。

冯婷婷嫌恶地瞥了眼同屋的杨静和郑曼玲,那两人是同期的,比她早一批到上阳村下乡。嘴上说得比谁都清高,瞧不上她的做派,但当吃不饱饭,干不动活的时候有啥用?假清高!

“有人认领没有?没有我可扔了!这破布玩意儿,看着就寒碜。”冯婷婷嘴里嘟嘟囔囔。

郑曼玲瞥了她一眼,只当没看到。

杨静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劝道:“村长说今天有新来的知青,既然不是我们三个的,那肯定就是那新来的知青的,你至于么?”

冯婷婷一听这话,立马炸毛,“什么叫我至于?谁让她放在我床边了?她妨碍到我了!”

“房间就那么大,她不放在墙角边放哪?”

“她可以放外头的屋子啊!”

“要不,先放我这吧,我这有空地儿。”秦绵人如其名,说话也是软绵绵的,脾气很好,上周才刚到知青所。

昭颜本该和她是一批的,因为住院耽搁了。

“你滚一边去,我们说话挨你什么事了,要你在这作老好人?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惺惺作态,这少勾搭男人。”冯婷婷对秦绵也有怨气,人长得不怎么样,平日里总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惹得原本讨好她的那些泥腿子们,分了一半去讨好她了。

“你,你怎么说话呢?”秦绵气红了眼睛,她平时已经很小心了,知道冯婷婷脾气大,她又是新来的,就尽量躲着她点儿。

今个是看她们吵起来了,她想拉个架来着,没想到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女人们的吵声引来了外屋的男知青。

潘勇是知青所的老知青,为人宽厚,处事还算公道,所以被村长提为知青们的队长,平日里知青所和村里之间的消息互通,基本都是由他传达的。

潘勇站在门口,冯婷婷那嗓门不是一般的大,他大概猜到事情的始末了。他粗粗往里一扫,就见冯婷婷手上提着一个旧旧的包袱,正要往外走。

“小静说的没错,大家都是下放的知青,应该互助互爱。”

“呵……互助互爱?是队长你和杨静互助互爱吧,谁来帮助我了?小静小静,叫的可真够亲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有什么。”冯婷婷嗤之以鼻道。

“你,污蔑我!”杨静气得涨红了脸。

潘勇耳根微微发烫,他确实对杨静有些好感,但彼此还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知青所里总共四个女知青:冯婷婷张扬跋扈、爱占小便宜、没少跟村里那群混子勾勾搭搭,知青所的名声都被她给搞坏了;郑曼玲家里听说是当官的,平时沉默寡言,不太爱跟他们说话;新来的秦绵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只有杨静这姑娘,善解人意得很,平日里要是知青所和村里有什么矛盾,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多数是她出面说和的。所以,他对她另眼相看一些,也属正常。

另外一屋的男知青孙鹏和陆志明闻声也赶了过来。

干了一天的活,临下工时,天阴沉了下来,他们又手忙脚乱地和村民们一起赶收粮食,一顿操作下来,早就累得不行,回到知青所还得听吵架声,真是不胜其烦。

“那新知青人呢?让她把包拿走不就行了。好歹我们都是旧识,婷婷心直口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犯得着和她较真?”孙鹏和冯婷婷是同个地方来的,两人的父母还是同事,两家就住在上下楼。

孙鹏心里也烦冯婷婷,这姑娘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口无遮拦的,从小到大,闯过多少祸,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他还真不愿意伺候她。可谁让她家就她一个呢,自打她下乡,她家什么好的都紧着给她。

她在知青所人缘不好,没人愿意搭理她,他就偶尔为她说几句话,让她引为唯一的知心好友了。平时,每个月她家寄来的糖果糕点票、布票、补贴的钱啥的,他也能沾点光。

“别把尖酸刻薄当作心直口快。”昭颜刚才就站门口了,只是里头的人吵得太投入,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她。提脚踏进房间吧,就听到孙鹏那句“心直口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你说谁尖酸刻薄了?”冯婷婷嗓门提高,上下打量来人——看上去十八岁的模样,竖着两个麻花辫,穿着粗布衣裳,脚上的鞋子也不是新的,一看家里条件就不怎么样。

模样倒是挺俊俏的,皮肤也白嫩,但冯婷婷心里暗骂,等她在这待上一周,天天下地,看她皮肤还白不白,回头就跟他们一样黑了,说不定比她们还黑。

“我的包碍着你什么事了?”昭颜问道。

冯婷婷这才想起手上的包,嫌弃地撇了撇嘴道:“就这破玩意儿,还包呢,不就是自家的破床单抖落抖落,打了两个结么?”

“它碍着我的道了,我正打算把这东西扔出去。”

昭颜看了眼她手上的包,浑然不在意她轻视的眼神。

“我放在墙角边,它怎么碍着你的道了?难不成它拦着你去撞墙了?”淡漠的眼神瞥了眼她,“你脑子没毛病吧?没事撞墙。”

“扑哧——”一声不大不小的笑声传来,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秦绵身上,小姑娘捂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啊转,轻声道:“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冯婷婷听到那笑声,更是来气,秦绵算什么东西?平时只有她欺负她得份,如今竟然还敢嘲笑她?还不是眼前之人给惹的,她心里怒火中烧,手指恨不得戳到她脸上,责问道:“你说谁有毛病?我说它碍着我,它就是碍着我了,我现在就要把它扔掉。”

“哦,那你去扔吧。”

冯婷婷看她那轻描淡写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莫不是以为她不敢吧?就没有她冯婷婷不敢的!

冯婷婷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房间门,来到大门口,这会儿外面已经开始下起雨来了,外头的地上也起了泥泞,略一迟疑。

杨静见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赶紧上前拉住她,劝慰道:“你这是干吗?逞逞口舌之快也就算了,难不成还真扔啊!”

“曼玲,你还不帮我来劝劝婷婷,这要是让她把新知青的被子给扔了,新知青晚上还怎么睡啊。”杨静着急道。

一旁作壁上观的郑曼玲见火势烧到自己身上,幽幽开口道:“你要不劝,她还没这么人来疯。既然她爱疯,就让她疯,想扔就扔,新知青都不在意,你在意个什么劲?”

郑曼玲睨了眼气急败坏的冯婷婷和神色自若的新知青,那蠢货怕是踢到铁板了。但跟她没多大关系,她依旧看着自己的书。

杨静身形一顿,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好心,真让她扔了新知青的被褥不好。”嘴上说着,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

冯婷婷骑虎难下,又实在气不过,一甩手,真的就把昭颜从南市带来的破旧被褥给扔了出去。

瞬间,床单打的结散开,露出里面的被褥,颜色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还真让冯婷婷说中了,看这新知青的行李,就知道家里条件一定不咋样,要不就是在家极不受欢迎的。千里迢迢援疆,家里就给准备这个?哪怕钱少些,一床温暖舒适的被子总是要的吧。

上阳村的土壤大多是紫红色的,还有黄褐色的。

浅色的被褥滚落在地上,沾染上了不少泥土,变得斑驳陆离。雨水滴落在上面,又晕染开,显得狼狈不堪。

秦绵睁大眼睛看着这幕,冯婷婷是疯子吧?她还真敢啊!多大的愁和怨啊!她开始同情新知青了。

而潘勇原本以为杨静是拉住了冯婷婷的,才没有插手,没想到眨眼间工夫,冯婷婷就把新知青的被褥给扔了出去,这下事可闹大了。

人家新知青刚来,啥事也没干,放个包在房间也正常,而且还是放在了最角落里,怎么就被冯婷婷咬着不放了。

其实,其中的原由,郑曼玲大概能猜到些——平日里,冯婷婷经常给村里那群混子些甜头,哄得那些混子抢着给她干活。今天下午,那群混子没来替她干活,还能干什么去了?不就是村长说的,今天又有新知青到了,还是位女同志,那群混子铁定是去看新知青了。

刚才新知青这一露面,冯婷婷就输了,连她那狗腿子孙鹏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往新知青身上转悠,她可不就恼羞成怒了么。

估计是把所有怒火都发到新知青头上了。

队长潘勇觉得头有点大,让他干农活还行,这处理女人之间的矛盾,他实在不擅长啊!尤其一方还是蛮不讲理的大小姐做派。他只能期望新知青人好说话些,别跟冯婷婷计较。

这样,他今晚就先安排秦绵和新知青住一晚吧,明早罚冯婷婷将新知青的被褥洗干净晾干后再还给新知青,这事就算这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