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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年这一年,上阳村的喜事一件接着一件,伴随天麻的丰收、加工、销售、甚至是出口,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明星村”。
大伙兜里富裕了,村委有钱了,昭颜开始规划基础设施,比如建水利发电厂,给村里家家户户都通上电。
其实,黑山县不少镇都已经通上电了,包括安阳镇上。但像以前的上阳村,是想都不敢想的。
昭颜向镇上递交了项目申请,由上阳村和下阳村的村委出钱出人,镇委出设计图纸和技术,把发电厂项目给拿下。
这种造福老百姓,和民生息息相关的项目,立意上来说,完全没问题,镇委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将项目层层上报审批。
约莫一个月,上头派了技术人员下来实地勘察——上阳村是有河的,并且贯穿了上阳村和下阳村,技术人员便提议直接在这条支流上建一座拦河式水力发电站。
水力发电站一旦建造完成,具备灌溉、防洪、发电、生活用水等多功能,不仅可以解决上阳村和下阳村的照明用电问题,体量还可以扩展到附近的村落。以上阳村和下阳村村委出钱筹办的这个项目,等于是造福了周边一圈的村子。
技术人员回去后,上头很快就做了批复,并且督促尽快动工。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到了第二年十月份,人工种植天麻秋收后,两村以村委的名义购置了四辆大货车和一辆小轿车。大货车主要用来装运出售的天麻和天麻酒,小轿车方便村里领导直接去往县城和镇里。
绑着大红绸带的车子被开回村的时候,村长吴建国笑得合不拢嘴,村里的炮仗放得震耳欲聋,村民们都站在村口围观。
车子停稳,门被打开,六子从第一辆崭新的大货车的驾驶位跳了下来。
他眼眶微红,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徐老师,咱们村真的买上车了,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六子,一个穷光蛋,连媳妇都娶不上的,还能开上这么好的车……”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坐上小轿车的感受。那时候,他、臻哥和徐老师第一次正式去县里的药店销售野生天麻干货,他们背了100斤的东西,先是坐了牛车到了安阳镇上,又从安阳镇买了汽车票,摇摇晃晃地到了县里。
他们是天刚亮就坐上牛车走的,可到了县里,都已经是大下午了。
回来的时候,县委的刘秘书提出用县委的车送他们回村。
当时,他稀罕得不行,坐在车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他觉得这辈子,他值了!好歹坐过小车了,够他炫耀一辈子了。
还记得那会儿,徐老师问他,车子好不好?咱们村也买一辆好么?
他那时虽然连连说好,但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车子可是天价,他们村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买车。
没想到……话犹在耳边,短短不过两年的光景,他们村在徐老师的带领下,彻底起来了。
而他、卫解放、吴向东、还有村里其他几人,年前都被村里安排了去镇上学开车。村委出的钱,他们只要出个人,就学了门技能回来。
他会种植天麻,会新鲜天麻加工,会和合作社的人沟通天麻的销售情况,现在还学会了开车!
“徐老师……”六子快哭出来了,眼眶里蓄的眼泪越来越多,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一低头,用袖子狠狠地抹了把眼泪,又是哭又是笑的,脸上很是滑稽,“我就是想谢谢你……谢谢你,来了我们上阳村……真的,我特别感谢你,要不,我给你磕两个头吧!”
说罢,就要下跪,被昭颜一把拉住。
“已经是新社会了,我们可不兴旧社会那套。”昭颜取笑道。
六子苦着张脸,“那怎么办?我不磕几个头,我自个心里都过不去。”
“六子,你干嘛呢,有你这么谢人的么?我们都打心眼里感谢徐老师,但也不是这么谢的,你想让别人抓徐老师的小辫子么?旧社会的风气可不好,徐老师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建设者!给咱们上阳村扶贫来了。”一旁的卫解放喝止道,转而看向徐老师,二话不说,啪啪两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力道之大,脸颊立刻红肿了起来。
秦绵在旁惊呼道:“卫解放,你疯了?!”
“我没疯。”卫解放嘿嘿地笑,伸手还要甩自己耳光,被昭颜拦下。
“徐老师,我没疯!我就想给你赔礼道歉,我混蛋,我王八蛋,我不是个东西……当初你刚到咱们村的时候,我还拿话怼你,还质疑你,带头喊着读书没用……我就是个蠢货。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干了,狠狠地打自己脸。但就是一直不好意思,放不
“面子算什么,它算个屁。徐老师,要没有你,我卫解放能有今天?还有幸摸的着方向盘?能过上这样惬意的日子?徐老师,你别拦着我,我在这给你赔罪了,挨打了,我也是高兴的,我心里一万个乐意的……”说罢,趁着昭颜一时没拉住,又给自己扇了两个耳光。
“徐老师,你就是我们村的大恩人!”
“徐老师,你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只要你一句话。”
村民们纷纷应和。
以前,上阳村穷到没有外村的姑娘家,愿意嫁到上阳村来。有儿子的人家,愁得睡不着觉。有女儿的,既是千方百计想让女儿嫁到外村去,摆脱这种贫困生活,又想着还可以换笔彩礼钱回来——都是穷给闹的。.
而如今,已大不相同,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媒婆最喜欢跑的地方就是他上阳村。
鉴于徐慧敏知青对村里经济发展方面的贡献,通过对其个人能力和品行的考查,上头批准了她的入党申请,将上阳村和下阳村合并成一个大的中心村,任命其为上阳村和下阳村的村支书,和原村长吴建国还有下阳村老村长一起管理村内事务,村建设、到县委和镇委开会。
这天,昭颜正在和知青所队长潘勇、郑曼玲等人开会,一起商讨村里第一次以“天麻保健酒”这个产品,参加广市的外展会的事项。
上阳村的天麻,在全国范围内,已经有了知名度和很高的评价。但是,这对她来说,还不够。她的目标是将销售市场扩展到国外。
而眼下,广市每年一次的外展会就是个契机。
会议室的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进来。”
众人的目光投向门口。
门外站着的小姑娘面带微笑道:“徐老师,你的家人来看你了。”虽然徐老师已经是村里的支书了,但村里头的人还是习惯亲切地叫她徐老师。
郑曼玲本能地去看她的脸——表情淡的,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当初,徐老师刚到知青所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行李都没有,洗的发白的床单,破旧的被褥包裹在里面,再加几个硬的剌嗓子的粗粮饼,就是她下乡时全部的家当了。
当时,他们想什么来着?
要么,徐知青家里很穷,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要不然,但凡有口饭吃的,谁舍得自家闺女从城市到农村,就带这么点破玩意下乡?这也就是运气还不错,来青市下乡,万一抽中的是北边下乡,这么单薄的行李,不得把人给冻死?
要么,她在家极不受待见。
后来,天麻的事证实徐老师有医学基础,她父亲是南市大医院的主任医师,那穷得揭不开锅必是不存在的。
将徐老师列为榜样的疯狂追随者秦绵小丫头,锲而不舍地从村长那套消息,还真被她套出点信息来了。
所以,知青所的人是多多少少知道些底细的。
这会儿来看这个被遗忘的女儿,不知道存了什么心。
没等昭颜吩咐,就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大步踏进了办公室,一进门,就敏敏,敏敏的叫了起来。
相比蔡淑芬的热情,昭颜眼睛都没眨一下,静静地看她表演。
蔡淑芬看气氛被衬托得差不多了,眼前的人竟然纹丝不动,也不说来扶她一把,伸出去的手有些尴尬:“敏敏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才两年多没见,就不认识妈妈了?”
“你是谁的妈?”昭颜薄唇微启,“我妈是名解放军战士,你是么?我妈已经为国捐躯了,你也死了么?”
蔡淑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敏敏,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继母。”
“进来,快进来啊!”蔡淑芬冲着门外喊道,见那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索性走出去,将人拉了进来,“敏敏,你看我还带了你姐姐过来看你。”
钟甜甜的性格是属于比较高傲的,以前在家就不搭理徐慧敏。她在家属楼的人缘不算好,在校成绩吊车尾。所以,蔡淑芬总以甜甜不如敏敏会说话,甜甜不如敏敏聪明,我也没办法啊……我这不是担心甜甜么为借口,明目张胆地偏心钟甜甜,连样子都懒得装。
也只有徐慧敏她亲爹眼瞎心盲,又或者说人家选择性失明。
钟甜甜冷冷地瞥了眼对面的徐慧敏,眼底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冷哼一声,把脸撇了过去。
“有事说事,没事就走吧,我没什么话跟你们说的。”
不等亲妈开口,钟甜甜忍不住了,“你什么态度?你害的我连工作都没了,我们特地从南市来看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你一句问候都没有,就赶我们走?”
昭颜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她的工作没了?
蔡淑芬扯了扯钟甜甜的衣袖,带着几分讨好的笑看着昭颜道,“你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被人举报了,医院的工作没了……心里不好受。”说罢,面色变得纠结起来,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就等着对面问她怎么回事呢。
偏偏那人不按常理出牌,就是不问,只是无关轻重地应了声,“哦。”
她可以不问,但她不能不说。
她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人,冲昭颜使了个眼色,“敏敏啊,妈妈有些体己的话想跟你说,你看……”
男人没有女人心细,潘勇没发现其中弯弯绕绕,刚要找个借口离开,就被郑曼玲拉住了。
“说什么?是说你把我医院的实习名额抢过去,给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还是说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了下放知青名单上?”
“或者,可以说说,我求了你半天,你给了我一床洗得发白的旧被褥和10元钱现金,让我离开那个家。”
这下,不用蔡淑芬再演了,在座的各位,包括原本站在门口的小姑娘,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灰姑娘的后妈啊!
她怎么有脸,在这里扮演母女情深!
“你这是在怪我们么?”钟甜甜语气很冲道。
“我难道不应该怪你们么?”昭颜反问道。
“如果不是我把下乡的名额让给你,你怎么可能出名?还登上了报纸!”钟甜甜气咻咻地瞪了眼身边的母亲,要不是她,换了她下乡的名额,说不定现在登上报纸的人就是她了,被领导们表扬的人也是她了,听说她还入了党,成了青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村支书!这些本应该都是她的!
钟甜甜越想越气,瞪着昭颜的眼睛仿佛点了一把火,要将她燃尽。
“呵……”郑曼玲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是谁?你笑什么?”钟甜甜面色不悦地看向她,刚才进门时只顾着瞪徐慧敏那个死丫头,这会儿打量起她旁边那人,惊讶地发现,她的孤傲清冷的姿态,在对方面前,仿佛跳梁小丑,那人什么都不说,光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清贵的气质,不容轻视。
“你是个什么阿猫阿狗的人物?凭你也想出名?上报纸?”郑曼玲毫不客气道,“每年的下乡知青那么多,只出了一个徐慧敏。”
“你跟徐慧敏比?真是口气比你的脚气还大。”
“你……”钟甜甜气急,以为昭颜还是印象中那个好欺负的可怜虫呢,怒向她道,“徐慧敏,我今天来就问你:你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回去。”
敢情这来去都是听她安排的?那还要组织干吗?她现在好歹是个官。
蔡淑芬眼见局面不可控,只得主动解释道:“敏敏,你姐也不是故意冲你发火的,她最近太难了。”
“你走了之后,甜甜去了医院实习,一开始还好好的,都挺顺利的……”蔡淑芬说得磕磕碰碰。
昭颜险些没忍住发笑,钟甜甜从没接触过医学知识,考试也没及格,她实习得挺好?什么时候实习医生和护士的门槛这么低了?
“甜甜在医院里找了个对象,对方是你爸院长的小儿子,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他俩很快就定了下来。这不,去年年初,结了婚。”
“可没想到……去年年中的时候,上面突然来了个什么调查组,说甜甜的实习名额是顶替来的,你姐夫家里吧,本来就不太喜欢甜甜这性格……又摊上这个事,让他们丢了大脸,你姐夫和甜甜也闹了矛盾。”
“甜甜的工作没了……险些还牵连到你爸。”蔡淑芬想再多说些徐直的事,据她对死丫头的了解,她爸是她的软肋,只要一提她爸怎样,她总会心软。
“你爸因为甜甜的事,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这一天天的……”
昭颜打断道,“他可真够博爱的,他没担心他亲闺女有没有冻死、饿死,倒有空关心一个拖油瓶的心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