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要塞,以及它四周的市镇,沉入一片火海。
龙之国的建筑都是木构,一点就着,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文明的成果,将一切烧成灰烬,再卷入厚重泥土,滋养新的生命。
徐风吹起灰烟阵阵,幸存的人们回想起一夜惊魂,兀自后怕不已。
埃利亚纳伸了个懒腰,在他手中,那些续天星砂已经失去光泽,黯淡如岩石,但他仍记得它曾明亮如星辰,映射出光辉,笼盖住他这晦暗待死之人,为他带来一线生机。
那感觉好似浸在香蜜与软膏之中。
而今他面上伤痕尽复,骨折的手也自然复原,宛如神迹显现,使他浑身气力充沛,重获新生。
希兰度就这样直接把这种珍贵宝物给他使用,令他颇感讶异。
与其说是神明的慷慨,不如说更像朋友的馈赠。
只可惜他认错人了。
埃利亚纳暗自心想。
我这种人可不值得深交。
埃利亚纳径直走到空地上,在这里,一名龙之国百夫长被血足氏民绑在立柱上。
拉莫斯的这位副官惨遭生擒,衣甲尽去,不着片缕,于夜风中瑟瑟发抖,披头散发,见埃利亚纳靠近,便露出仇恨的目光。
他得审问俘虏,这是他伤愈后第一个念头。
只要有一丝纰漏,人们便会悉数暴露。
届时猎骑兵倾巢出动,事情可就不好玩了。
“嘿,晚上好。”
埃利亚纳轻松地向百夫长打个招呼,他脸戴面具,但百夫长还是轻松认出了他。
“埃利亚纳……
为什么……
你这叛徒……”百夫长死死盯着他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埃利亚纳露出轻松的表情,“我是白露部民,卢卡斯的儿子,本来就不是瑞安尼亚人咧。
背叛什么的,和我没关系噢。”
“无耻。”
百夫长皱眉。
“没人会在乎奴隶的辱骂。”
埃利亚纳嬉笑起来,随后又收敛表情,“……
其实我想知道,营地有多少人,有编制的,打杂的,强征的,临时的,还有外面那些农民,一共有多少人?”
“你不会算数吗?
自己数啊。”
百夫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好吧,不管有多少人,他们都没法回家了。
因为他们的长官被俘虏了还要逞强。”
埃利亚纳耸肩,“那就这样吧。”
提到“回家”,百夫长眼色一动。
“我们商量个事吧。”
他说。
“我没聋。”
埃利亚纳挖了挖耳朵,在手指上弹去。
“我不能像那些战兵一样被俘,那于我名誉有亏,埃利亚纳。”
百夫长神情焦急,“我不能被抓去干那种……
下人的活。”
“其实氏民们会把你杀头献祭,你不用干活。”
埃利亚纳无奈地说,“既然你不想被俘,那就来个痛快吧,我这有两把剑,每一把都很利。
等确认尸体,你老婆就有抚恤拿啦。”
“让我自由吧……
我会隐姓埋名,去白露,去艾尔铎,我发誓!”
“唔嗯……”埃利亚纳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给这些下等人卖命,反过来祸害我们。”
百夫长见埃利亚纳不为所动,继续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死心塌地。
龙之国一旦发现你的背叛,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此时,夏涅正轻快地穿过营地,哼着歌往营地主楼去,正好看见埃利亚纳和被缚的百夫长嘀嘀咕咕交谈,立马放慢脚步,翻了个白眼。
“臭瑞安尼亚人。”
她撇撇嘴,“又有密谋诡计了。”
埃利亚纳望着夏涅的背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
还是……
不认同我吗。
“圣月快到了。”
百夫长见到埃利亚纳的模样,换了副亲切的口吻,“祭司们在筹备大赦,无论你和他们一起做过什么,都有机会一笔勾销,从头再来。”
埃利亚纳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里放。
夏涅听不懂瑞安尼亚语,不知道埃利亚纳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是觉得特别高兴,卯足了力气,鼓起勇气,想去见见希兰度,告诉他自己心里的想法。
能遇到这么出色的人,她感到自己很幸运,她懵懂着崇拜那些强壮、勇敢而自信的人们,而希兰度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令她想起村庄中的武士首领们,总是作为人们的榜样,受到敬仰。
她想得到他的拥抱,抚摸,亲昵的问候……
哪怕一次也好。
无论如何,她不想等下去。
夏涅知道希兰度在营地的主楼,穿过后门,左转右转,四处聆听着黑暗中的声音。
一阵话语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循着声音,蹑手蹑脚走到一个房间门边,侧耳倾听,里面依稀透出亮光。
“……
这就是我父亲传承给我的护符,请您务必收下,它是以无幻藤制作的。”
“嗯。”
是希兰度的声音,他还是那么处变不惊,“我听说无幻藤是制作清醒灵药的原料。”
“对,戴着这个护符,任何法术和恐惧都无法动摇您的心灵。”
“很好。”
见希兰度没有别的要嘱咐,那人似乎对他拜了拜。
“再次感激您为血足部落做的一切。”
“我并没有做什么。”
“在我们发起这次攻击之前,血足在与龙之国的交战中七战七败,大量精选武士在对抗中被杀,我是我们这一代唯一的幸存者……”那人说到后来,有些哽咽,“……
然而即便我,也无法与龙血者对抗。
但是您的战果,警醒了我们,激励了我们,让我们知道一件事——龙血者是可以被打败的。”
“自然之理。”
“我会将圣山守卫胜利的消息带回给群山,我们……
我们还会继续对抗龙之国的!”
随后,似乎是与希兰度告别,那人推门出来,夏涅赶紧退到旁边。
她看到,与希兰度说话的是那位血足氏族的武士首领,弗林特·血足,衣甲整齐,头戴银冠,特别是双腿行走如常。
而在她之前的认识里,他明明一条腿断了,要躺在地上让别人抬着行走。
弗林特见到夏涅,略略点头致意,随后独自离开。
“再见再见。”
夏涅朝弗林特摆摆手,又赶紧钻进屋内。
希兰度坐在木**,他将木藤制的护符佩在腰上,上面刻着四道山文符咒,接着把一个小陶瓶拿起来,摇了摇,再放回衣甲内侧,里面的续天星砂还剩一半的量。
星砂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消耗也很多。
“有什么事吗?”
他抬头看到夏涅,努力忍着一个哈欠,此时已经是深夜,希兰度只想早点睡觉,待人接物有些无精打采。
“没,没什么。”
夏涅坐到希兰度身边,心虚地说。
她出神地望着希兰度看,尤其是瞄着面具的侧面,希望能看到他真实的五官。
希兰度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但不知道究竟为何。
他疲惫不堪,在**躺下来。
夏涅也跟着躺倒在旁边,侧过身,抱住希兰度的胳膊。
“那个,那个……”“什么事?”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只想早点睡上几个小时,然后趁早离开,以免其他边防戍军抵达。
“你要去睡觉了吗?”
夏涅轻轻地问。
“当然。”
希兰度听得很奇怪。
“我想陪你。”
夏涅鼓起勇气,小声地说。
她大胆地坐到希兰度身上。
希兰度望着夏涅,目光虽然被面具遮挡,但足以让她害羞。
她犹豫了一会,又从容地帮他解开斗篷和盔甲,眨着眼睛期许地等待着希兰度的回复。
“为……
为什么?”
她望着希兰度,忽然想大哭一场,她渐渐发现自己总是期待着他的出现,追随着他的身影,羡慕着他拥有的力量。
能和希兰度单独相处的时光,越多越好,要是可以和这样的人共度一生,那她也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对希兰度来说,这是他此生中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和女孩接触。
他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感受到她充沛的情感,那种依恋令他同样有“被需要”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有使命去完成她的愿望。
但是……
真的可以吗?
希兰度怦然心动,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在急切地催促他做出反应。
希兰度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的项坠。
“你……
你饿了吗?
我说过要给你做吃的东西,我们……
等一会?”
“好!”
夏涅从木床跳下,偷偷地笑起来。
喜悦盈满了她的内心,她欢快地推开门,跑到外面,朝走廊深处雀跃蹦跳,脸上充满激动的笑容,她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浮现出许多不切实际的画面,要更加长大,为圣山守卫生下许多孩子,建立一个家庭,每天都很幸福,如此度过二三十年的时光,然后毫无遗憾地死掉。
“什么毛病。”
埃利亚纳正去找希兰度,路上碰见夏涅,不解其意。
“笨蛋!”
夏涅开心地转过身,用力推了埃利亚纳一把,把他推个趔趄。
“?”
埃利亚纳挠挠头。
夏涅的脚步声在主楼里回**着,她开心极了。
和圣山守卫的一生,该是多么惬意,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天都互相倾诉爱意,他的形象是那么的优秀,而我也不差呀,难道我们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我们会在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地方快乐地生活,在夏天的时候迁徙到海边去,大海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能和他一起去看——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的母亲出现在了转角。
“妈妈?”
她顿了下,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说,“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
母亲穿着皮甲,整理了头发,背着弓,腰带扎紧,整装待发。
她要去哪呢?
“我有喜欢的人了。”
夏涅踮起脚尖说悄悄话,接着紧紧搂住母亲,“我真是……
太高兴了……
!”
“是圣山守卫吗?”
母亲轻轻地说。
“是呀。”
她把夏涅的手放开,然后牵着她往外走。
“我很抱歉,夏涅,但是你们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
“啊?”
她待在原地,不肯再走一步。
母亲将她抱起来,夏涅真的很轻,她的嘴唇颤抖着。
“圣山守卫是永恒不朽的存在,它已历经数百年岁月,而我们只是肉体凡胎。
你们的结合不可能幸福。”
女人淡淡地说,抱着夏涅往要塞外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些同族的人,找到了足够的武装,和她们同行。
“不——不要——不要——”夏涅拼命挣扎着,但是她的母亲紧紧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夏涅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伏在她的肩头哭泣,“不要——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认识才多久?
你能确定你对他是真的喜爱,而不是盲目的崇拜?”
“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一命……”她呜咽着,还有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话想说的。
“他走的道路和我们不一样,夏涅,我们只不过是凡人。
当数十年后你看到自己已衰老濒死,而见证他青春如初,你就会知道,妈妈做的是对的。”
“不……
不是这样的……”“你也许真的爱他,但他爱你吗?
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夏涅眼神空白,身躯中所有的力量都被抽干,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主楼里。
埃利亚纳推门找到希兰度,看见圣山守卫在**发呆。
“您咋啦?
告诉您个消息,龙之国的圣月很快就要到来了……”希兰度起身,动作僵硬地往外走去。
“埃利亚纳……”“什么事?”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埃利亚纳想起自己的感情经历,昔日在白露王国他不苟言笑,循规蹈矩,依托媒妁之言,方才娶妻,于新婚之夜第一眼见到自己的爱人,至于爱情,是在结婚之后才慢慢培育出来的。
而自他身陷龙之国、与妻子分离以后,便再未品尝过真挚热烈的情感。
我知道个屁。
埃利亚纳心想。
不过圣山守卫也会露出这副模样,令人诧异,不知到底是神明还是少年。
“该不会夏涅和您表白了吧,哦吼。”
埃利亚纳吹声口哨,“那岂不是舒服了,她嫩得能掐出水来……
不过不关我事,我单身汉一个,先去睡咯。”
埃利亚纳转过拐角离开,希兰度的心却怦怦直跳。
他找到厨房。
希兰度对自己的厨艺也有一些自信,只要有条件,都会设法把食物做得更加美味。
“她喜欢吃什么呢?
大概喜欢吃一些没见过的食物,她对一切都很好奇。”
希兰度扫视食材,找到一些水果和肉。
“仪式性的结合,你能接受吗?
阿比盖尔?
就当是一次仪式,象征着情感的仪式。”
希兰度一边等着菜烧熟,一边抚摸着胸前的项坠,“不……
这个想法真是……
对你来说不太公平……
对她来说也不公平……”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披着绿色斗篷的身影,那是阿比盖尔第一次幻化出人类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绝美。
“嗯……
等夏涅来,我一定要和她好好说一说,聊很久,她还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有多沉重。”
希兰度挠挠头。
他把菜放在桌上,坐到旁边。
等待。
“但是她很快乐啊。”
希兰度坐在桌旁,托腮想着。
等待。
“她喜欢我,这不是很高兴的事情吗?
我喜欢她吗?”
希兰度单手撑着下巴。
等待。
“除了阿比盖尔外也有人喜欢我……
还有这种事情……”希兰度趴在桌上。
等待。
湿毛狗晃着尾巴跳上桌,舔了舔已经睡着的希兰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