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你是个好兄弟,千万别报案。”

“要报案我早报了,还让你来干什么?呵呵,喝酒。”

“我手头有三万来块钱,明天我就给你送来……等我有钱了,后面的再说,不过你得给我个准确数。”

“你还有三万?”胡四不屑地一笑,“好啊,混得不错,我刚出来的时候,连三十都没有。”

“我过日子,一直攒钱,我老母让我赶紧结婚……”

“对了,”胡四不理老辛了,对我说,“我还欠你三万,是老钱交到法院里的。我一直给你存着,这次投资夜总会,连你的钱都垫上了。”转向老辛道,“这样好不好辛哥,你把你那三万给蝴蝶,就算是我给他的,最近挺紧张,后面的钱就算了,正好蝴蝶要开个饭店,需要钱,你觉得怎么样?”老辛稍一迟疑:“也好,不过三哥这面……这事儿也不全怪我,三哥也应该适当那什么一下啊。”胡四说:“三哥已经支援蝴蝶了,把顺发成肥牛承包给蝴蝶了,分文没要。”老辛瞥了凤三一眼,凤三尴尬地笑:“是啊是啊,明天蝴蝶就过去了。”老辛的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好,朋友们就应该这样。蝴蝶,明天我把钱给你送到顺发成去吧,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你几点过去?”我想了想:“八点吧,如果我不在,你给金高也可以。”老辛瞅了瞅金高,端起了酒杯:“这位兄弟就是大金?久闻大名啊,来,兄弟,我敬你一杯。”金高举了举杯子,一口干了,董启祥摇了摇头:“辛哥这话可真赶点子,大金,我还没敬你呢。”我这才想起来,忘记给他们介绍一下了,连忙说:“这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金高。”董启祥摇摇手说:“拉倒吧,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就互相介绍过了,我们还商量好了要去办个事儿呢,哈哈哈。”

“办什么事儿?不会是让你去抢我的老婆吧,金高已经抢我一个老婆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回去让金高跟你说吧,在这里说不方便。”

“老四,还生我的气吗?”老辛问胡四。

“生什么气?要气,十年前在劳改队就让你气死了,算了,别提这事儿了,没“没想到老四这么大度老辛的话说得很诚恳,“这事儿要是摊在别人身上,我又离监狱不远了。”

“别这么说,我胡四是个重感情的人,不管以前咱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毕竟曾经一起度过一段时光。”

“别提以前了,”老辛感慨地说,“以前你是个什么样,现在你是个什么样?不一样啦。”

后面越来越没意思了,我冲胡四使了个眼色:“四哥,事儿都谈开了,今天先这样?”胡四站起来,挨个杯子倒满了酒,双手举杯,朗声说:“今天不管发生过什么,喝了这杯酒大家还是好兄弟,有什么困难找我胡四,干了!”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凤三像一个脚夫突然卸了担子那样,吼的一声坐下了:“好,今天这酒喝得爽快!”这个老家伙早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刚一坐下就像屁股上挨了一针似的弹了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服,找手机。胡四眯着眼看他,嘴角挂着冷冷的笑意,他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也正是因为他总是这样,所以我总是跟他隔了一段距离,好象永远也成不了我与金高和小杰那样的兄弟。董启祥搀了老辛一把,摸着他的肩膀,满怀歉意地说:“辛哥,今天真不好意思。”老辛已经彻底没了脾气,顺势抱抱董启祥,一脸诚恳地说:“你没做错,我该打,别往心里去。”

进门之前我也打过老辛,尽管满脑子瞧不起,我还是走过去抱了抱他:“辛哥,对不起。”

老辛似乎忘了我还打过他,疑惑地瞄了我一眼:“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干脆装糊涂:“没什么,随便说说……明天我等着你啊,中午咱哥儿俩好好叙叙旧。”

送老辛和凤三到门口的时候,老辛又瞥了王慧一眼,吱吱地吸牙缝:“美女,美女啊,真美女。”

凤三的大奔还停在门口的黑影里,我把车钥匙给了凤三:“三哥,我就不送你们了,你开车送送辛哥吧。”凤三转头来找老辛,老辛已经站在马路那头招手打车了,凤三喊了一声:“明春,上我的车。”老辛看都不看他,低头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凤三没趣地摇了摇头:“好嘛,把他又得罪了……好,你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就去顺发成,你也早点儿过去,我跟你交代一下。”我跟他握了握手,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从胸口到嗓子,颤悠悠的。

凤三的车一走,停在旁边的面包车就拉开了,呼啦一下涌出了胡四的那帮兄弟,远哥,你不是答应我们要请我们喝酒吗?我拿出钱包,点了一千块钱递给吴振明:“去别处喝,这里太乱了不好。”吴振明说,本来也不应该在这里喝,四哥很注意的,自己的人在这里喝酒,他说骂人就骂人。我笑道:“他可真讲究,去吧,少喝点儿,明天跟我联系,就打胡四的手机,他把手机给我了。”吴振明似乎等不及了,说声“好”,冲大家一挥手:“同志们,走喽!”

回到房间,胡四正捂着嘴笑弯了腰,董启祥举着杯子跟金高干杯。我走过去把胡四推到了椅子上:“笑什么笑?达到目的了?”胡四用一只手从上到下摸了自己的脸一把,立刻不笑了:“早着呢,这还能叫达到目的?不把他彻底玩儿‘膘’了我能跟他拉倒?知道刚才我笑什么吗?还他妈三百万呢,吓死他。不过他要是真给我砸坏了,还真得让他赔三百万呢。你知道怎么了,没事儿,换个面就是了,老包有办法,算在运输上了,好在他们没正经砸,要不还真不好办了呢……怎么样?让老辛给你三万,你自己的那三万我还给你,一码归一码。来,跟我算算你现在有多少银两了?”我算了算,十三万加两个三万,十九万,再加上我以前的大约一万,应该是二十万,我说:“我现在的身家大概是二十万吧。”胡四想了想,提醒我道:“李俊海那边还应该给你几万,抽时间跟他要要试试,不给再说。”

“我不想去找他,如果他有那个心,应该先来找我。”

“对,等等他也好,我估计明后天他就会去找你,他的消息很灵通的。”

“我等着他就是了。”

“这些钱你打算怎么花?”

“饭店肯定需要钱,先照顾饭店,剩下的维持几个好兄弟吃饭。”

“广元去世了,你没考虑广元他妈那边?”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广元死了的事儿?打个哈哈说:“哦,他以前跟着我干过,我应该去他家看看。”胡四嘬了一下牙花子:“蝴蝶,其实有些事情你明白我也明白,本来我不想说,话赶到这里了,我就唠叨两句。我为什么知道广元的事情?你能猜出来吧?”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胡四见过小杰!关于常青与胡四之间的矛盾突然也爆炸在我的眼前,这里面肯定有我不知道的内情……我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胡四说:“那你就别猜了,记住我的话啊,我胡四对待任何人都留了不少心眼,惟独对你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看明白了,你永远不会害人,你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你的素质,我最欣赏的也就是你这一点,当然,咱们之间也有些利用关系,这个我在十年前就对你说过,我从不避讳这个问题。上次你出来,咱们交往得好吧?可是你有些事情一直瞒着我……操,好象我又说远了。这次出来你亲手打了我,这个没说远吧?我怎么着你了?我胡四心里不痛快,但是我什么也没办,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失去你这个兄弟,我失去了谁都可以,两个人我不能失去,一个是林武,一个是你……这好象又说远了,操,喝了酒就是不行。”

我急于想知道关于小杰的事情,打断他道:“是啊,你太能罗嗦了,说点儿实在的。”

胡四用双手使劲撸了几把脸,脸立马红成了警灯:“刚才说到哪儿了?”

这个他不是装的,我知道他上了酒劲容易忘事儿,提醒他道:“说到广元那儿了。”

胡四哦了一声:“对,广元,广元不是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被孙朝阳的人给杀了。”

看来这件事情胡四全知道了,我不禁有些埋怨小杰,你把这些情况告诉胡四干什么?尽管孙朝阳已经死了,可案子还没消,这么大意,保不准得出事儿。转念一想,小杰的牙口也是很结实的,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随便提这事儿的,这里一定有什么隐情。我笑道:“四哥消息真灵通,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胡四把我往他那边拉了拉,小声说:“我见过小杰了。”我装做吃惊的样子说:“真的?这小子可真不仗义,跟你联系了,怎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是我找的他,”胡四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儿。那时候我趿常青的关系已经不好了,原因是这小子不听嚷嚷,让他干的事儿他不干,不让他干的他背后干,我不想要他了,可是有没有合适的理由撵他走,这事儿以后我再告诉你……那时候凤三很狂,刚开始的时候,常青帮我去折腾过凤三几次,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跟凤三好上了,我听说凤三经常请他喝个酒什么的。有一次他喝多了,来我这里耍酒疯,说他去监狱看过你,你才是他的大哥,其他的都算鸡巴。当时我不知道他跟小杰曾经一起流浪过,随口说了一句,我说,你这么说可没什么意思了,你拿蝴蝶当大哥,人家蝴蝶不一定拿你当兄弟。常青说,蝴蝶一直拿我当兄弟,他的几个兄弟都有数,一个金高,一个小杰,再一个就是我,我跟着小杰走南闯北,杀过人,抢过金铺……后来他不说了,好象觉得自己说多了。我就套他的话,灌了他不少酒,问他,小杰在哪里?他拿过我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方没接。最后彻底喝‘膘’了,让我有点数,别惹他,惹急了他,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就让人送他走了,把那个号码记下了。再后来凤三越发扎狂……这些事儿你也明白。那天我烦躁了,想起了小杰,借着点儿酒劲我就拨了那个号码,我是这么想的,万一我跟小杰联系上,跟他说说我的情况,也许他能帮我压一下凤三。谁知道那个电话通了,是个南方口音,但是我还是听出了小杰的声音,我说我是胡四,我有一桩好买卖想透露给你,如果方便的话你就来我这里一趟。小杰说他没有时间,以后再说,把电话挂了。过了没有两天,小杰来了,一个人要了个单间,在里面喝酒。谁也没认出他来。喝了一阵,他让服务员把我喊了进去,当时我都楞了,他又黑又瘦,一条胳膊还勾勾着,好象残了,但是给人的感觉阴森森的……”

我的心都提起来了,插话说:“腿呢?我怎么听说他的腿也让人打伤了?”

胡四说,腿看不出什么来,走路还像原来那样,跟个野猫似的。

我放心了,那就好,别也成了金高,男人的腿要是瘸了,很难看的。

胡四喝口酒,接着说:“因为当时你在外面的时候,经常跟他一起来我这里喝酒,我们俩也算是熟人了,小杰这个人很重感情,我从他看我的目光里就能觉察出来。他也很爽快,没多罗嗦,直接问我,那天说那桩买卖是什么买卖?当时你和祥哥都没出来,我和林武还有很多挠头的事儿要办,没有心思跟凤三斗,就想通过小杰,马上把凤三弄成膘子,就对小杰说了我的苦恼。小杰很为难,说凤三对他还可以,前几年还给过他几万块钱。我就打了你的旗号,我说我去监狱见过蝴蝶了,跟蝴蝶说了这个意思,蝴蝶跟你联系不上……小杰可真是个仗义人,立马答应了。喝酒的时候我对他说,尽量别伤了他,让他吐吐血就行了。小杰说,他要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杀了他,答应了,什么都好说,我也缺钱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你,小杰都要哭了……他说,他没能亲手杀了孙朝阳,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死去的广元。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可是我不想问,你知道的,有些事情知道的多了没什么好处。小杰可不管那一套,说着说着动了感情,把你们当年‘黑’孙朝阳那事儿全告诉了我……我都吓傻了,我怕他控制不住自己,再干出别的事儿来,就把他安顿在我们家住了好长时间。后来小杰弄了凤三十五万,要走,我嘱咐他,你跟蝴蝶干的这些事儿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蝴蝶还在监狱里,万一这事儿翻腾起来,蝴蝶就不用出来了。小杰说,这事儿憋在我肚子里都好就年了,我只告诉过你,因为你是蝴蝶最好的兄弟。走的那天,我把我跟常青的矛盾告诉了他,小杰很恼火,想去找常青问问,我劝住了他。他说,常青是个好伙计,但是心太大了,任何人也控制不住他。我这才明白小杰为什么不带他在外面闯的原因了。小杰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个戒指,戒指上刻了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常青要是再这么胡来,你拿这个给他看,什么也不要说,他会老实的。小杰走了以后,我分析,这个戒指里面一定有案子,说不定牵扯人命。

“你曾经把那个戒指给常青看过?”

“给他看过。”

“他是什么表现?”

“一句话没说,脸都黄了,再也没来找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我打了二子的前后。”

我明白了,常青去劳改队接见我的时候为什么会对我说胡四的坏话,这就有了答案。胡四有东西在控制着常青,常青不敢正面跟胡四发生冲突,想要利用胡四把我弟弟打了这个机会,破坏我跟胡四的关系,让我跟胡四翻脸,最终跟胡四火拼,来达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跟李俊海、汤勇—个想法,也想当港上老大?不会,常青很有数,他也很聪明,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他都不可能有这个想法。最合理的解释是,他跟胡四还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影响了两个人的感情,而胡四又有些瞧不起他,常青是个心比天高的人,自然不会受胡四的窝囊气……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趁着胡四喝得差不多了,我问问他吧,我说:“这样看来,小杰还是向着咱们这边,要不然他给你这个戒指干什么?这个戒指不是从金铺里抢的就是……不分析了,不关咱的事儿。反正一个戒指就能让常青老实了,说明这个戒指有些来头。四哥,你知道的,我跟常青关系不错,我真不想失去这个兄弟,我得问问你,你跟常青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也别跟我藏着掖着的了,单纯为了他跟凤三私下有联系,你们是不会闹到这个地步的。”

胡四的鼻孔张大了,非常生气的样子:“他妈的,这事儿真他妈窝囊,没法提,你非想知道不可?”

我笑了笑:“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

胡四猛灌了一口酒:“说,怎么不说?可是我说了你别笑话我啊,是为了一个女人。”

刚才我的脑子里曾经闪过这个怀疑,还真让我给猜对了,我笑了:“哈哈,是这样啊,这个我得听听。”

胡四的眉头皱得像一头大蒜,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八度:“这个女人你不认识,不过细说起来你可能有印象,就是大牙他表姐,跟你四嫂是同行,干美容的,是个老板。前年我‘挂’上的……很漂亮,比你四嫂年轻了好几岁,是个湖北娘们儿。为这事儿我跟你四嫂没少吵吵,费那个脑子啊,好歹把你四嫂安顿下了,常青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怎么着,一口一个姚姐,叫得那个甜啊。当时我没在意,我老是觉得常青是个小孩,再说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收留了他,他是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谁知道有一天……我操,想起来我就生气。那天我在外面喝了点儿酒,溜达溜达就去了她的美容院。你猜怎么了?小姐们不让我进。以前可不是这样,我去了她们跟迎接外宾似的。我就怀疑里面有什么情况,一脚踹开了卧室……妈的,常青撅着屁股在操那个臭逼呢。我上去就打,常青也不还手,抱着那个臭逼任我打,这叫什么来着?英雄救美,他娘的。我一看既然是这种情况,扯身走了……我胡四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十八的大姑娘有的是。

不过那个女人太好了,你没上过她你不知道 I:、里那么别扭啊……第二天,我把常青喊来了,我告诉他,为了个女人不值得,你喜欢我就让给你好了。以后我再也没去找那个女人……不过这事儿既然发生了,我的心里难免不好受,有时候就朝常青发个无明火什么的。常青也明白,提出来想走。那时候正好凤三跟我争出租这块儿,我需要人手,没答应,我想让他帮我出完了力再让他滚蛋。刚开始他也确实出力,也许是觉得对不起我吧,自己一个人去凤三的公司把他的人全砍了,幸亏那天凤三没在那里……再后来他就跟凤三接触上了,没打招呼就从我这里走了。”

这事儿的确够窝囊的,不过感情上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人家那个女的就看上常青了,你能怎么着?

我笑了:“这事儿够他妈窝囊的,说出去人家都笑话,这叫什么事儿嘛。”胡四皱眉头皱得把眼睛都矜成了三角眼:“谁说的不是?连林武都不‘稀的’听我说这事儿。”

我问:“常青现在还跟那个女人来往吗?”

胡四说:“都搬到一起去住了,一开始租房子住,前一阵听说买了房子,都准备结婚了。”

“这就叫爱情啊,”我笑道,“这事儿我得向着常青说话,你那叫玩弄妇女,人家常青才是真正爱她。”

“拉鸡巴倒吧,还爱情呢,一个卖逼的出身,你跟她讲的什么爱情?玩儿够了拉倒。”

“这话我不同意,只要是两相情愿,你管人家以前是干什么的,自己喜欢就行。”

“操,戴一辈子绿帽子谁喜欢?走到哪儿人家点着后背说,快来看啊,武大郎他爷爷来啦。”

我不想跟他争辩这些没用的了,自言自语道:“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些人,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为这么点小事儿就闹成这样,真不值得……常青年轻,还可以理解,你胡四三十好几的人了……”胡四不高兴了:“这才是大事儿呢,如果是常青偷了我的钱,我顶多赶他滚蛋,可这样的事情多伤心?这是做男人的大忌。就算她不是我老婆,可那时候总归是我在占着吧?不说了,别看你也小三十了,可是在这方面你差远了,这比捅你一刀还侮辱你,知道吗?”

我不管他了,倒了一杯酒跟董启祥和金高碰了碰:“二位聊什么聊得这么起劲?”

董启祥嘿嘿地笑:“聊你的把兄弟呢,我准备给金高报仇,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敲断。”

金高喝得眼珠子通红:“我们俩商量好了,祥哥只要把李俊海给我抓来,我亲自砍掉他的腿。”

我把眉头一皱:“你们都喝多了,这事儿我不是说了吗?别急,还不到时候。”

金高忽地站了起来,拍得桌子上的杯盘喀拉喀拉响:“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就想砍下他的腿来!”

我了解金高的脾气,这个时候你跟他讲道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等他醒了酒,你只要不理他那么一阵,他会主动跟你道歉的。道完了歉,会问你:“我昨天怎么了?”我经常笑话他是个“酒膘子”,喝上酒就不是他了,跟街上跑的那些神经病一个形象。我讪笑着摇了摇头,端着酒杯对胡四和董启祥说:“你们在这里替我把大金喝成烂泥,我去看看小广他们。”胡四说:“快去吧,那俩膘子赛了一下午诗了,弄不好现在还赛着呢,去了让他们当场朗诵。”

推开他们房间门的时候,里面的景象吓了我一跳。小广的头上扎着一根餐巾,在桌子前面咿咿呀呀的唱,林武光着膀子在后面做着拉网的动作,芳子搂着我弟弟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广见我进来了,摆摆手不让我说话,继续唱:“嗨嗨!嗨!我们都是那身高五尺的男子汉,乘风破浪勇向前……”林武不拉网了,一把将小广推坐下,拉我站到小广的身边说:“裁判来了,有本事你再把刚才那首诗朗诵一遍,让裁判评评理,到底咱俩谁的诗有水平?”

“你先来,我比你大,是小就得让大。”小广叼着的烟在他的嘴唇上一撅一撅,烟灰掉了一胸脯。

“好,听着啊,”林武胸有成竹,张口就来,“啊,人生!”

“这个不算,十年前的老诗了,劳改队里谁不会?另来,来刚才那首。”

林武摸了摸头皮:“刚才那首?谁那么好的记性?我都忘了……”小广提示他道:“蝴蝶蝴蝶真逍遥……接下面的吧。”林武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是我专门为蝴蝶写的,”清清嗓子,把脖子梗得像根棍子,“蝴蝶蝴蝶真逍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忽然来了一阵风,刮得蝴蝶满街跑。怎么样?好诗啊好诗。”我不会欣赏,觉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冲小广笑笑说:“我觉得不错,该你了。”小广不屑地一撇嘴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看我的。夜,深了,孤独的人们啊,醉了。心,走了。它将在哪里停歇?没有人回答。风,卷起落叶,摔打在我的心上……”

“慢着慢着,心不是走了吗?还摔打个屁?”林武连连摇手,“不符合逻辑,这叫什么诗?”

“什么叫做形象思维?你懂不懂?”小广哼了一声上学少了就是不行啊,完了,你这一打岔我又没感觉了。”

“你不是还有一首吗?”芳子插话说,“刚才你还朗诵来着,叫什么……叫黑暗中的崛起。”

“对,黑暗中的崛起,”小广的眼睛亮了,“这首诗献给蝴蝶,同时也献给我自己,咱们共勉吧。猛士的长剑封存在黑暗中,阳光照不到它,明月啊,找寻不到它。千百年来,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他的主人归来。我驾着长风来了,我就是那个一万年不死的猛士,一个孤独的剑客。黑暗中我等待,等待那个让我重新崛起的机会,等待那个让我焕发斗志的对手。他来了,他终于出现了,我将亮出我的宝剑,在黑暗中大吼一声,来吧,让我的宝剑舔拭你的鲜血吧!风雨无声,天地摇动,大海也干枯了,太阳也因为我的出现而消失了……”小广的眼泪流出来了,号啕大哭。

这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没有管他,让他在一旁作秀,走到我弟弟身旁问他:“吃饱了没有?”

我弟弟不回答我,问芳子:“我哥哥呢?你不是说一会儿我哥哥要来吗?”

芳子说:“这就是你哥哥呀,他叫大远。”

我弟弟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缝:“才不是呢,我哥哥比他可高多了,腿还不大好。”

我知道他说的是金高,心里酸酸的,这才几年没见,他就不认识我了……我不说话,默默地坐下了。

芳子瞅了我一阵,开口说:“刚才四嫂来过,说让你告诉四哥,别喝了,早点儿休息。”

我明白她的意思,拉起弟弟和芳子,对正在劝小广别伤心的林武说:“我们先走了,以后再聊。”

金高挥了挥手走吧,小广喝大了,我再陪他一会儿。”

顺发成肥牛的规模的确很大,凤三没有吹牛,真的比胡四饭店要大三倍。我请小广把饭店的名字改了,现在叫高远大酒店。小广说,这个名字有讲究,从字面上讲,很大气,心存高远嘛,从内涵上讲,你的名字里面有个远,金高的名字里面有个高,你们兄弟俩是最好的朋友,这样叫起来很实惠。我开玩笑说,我是老板,应该叫远高才对啊。小广说,远高没有讲头,你又不计较名分什么的,还是叫高远好。名字变了,内容没变,还是凤三以前的那一套。

开业那天,我几乎没叫别人。有些知道的,就自己来了,或者拿点儿礼金,或者点一大桌子菜,算是恭喜了。我们那桌没有几个人,胡四、林武、小广是一起来的,凤三和老辛是一起来的,再没有别人,我和金高几乎没有蕗头,一直在那个房间坐着。我正式把吴振明调过来了,他不上桌,帮我招呼着客人。胡东从得知我包了凤三的饭店那天起就一直呆在这里,我也没说什么,愿意来就暂时在这里吧。有一次金高说,这种人还是撵他走吧,早晚得给你惹事儿。我说,现在撵他不好,以后有机会再说吧。那天小广又喝大了,又唱又跳,最后举着一把钱走了,说要去嫖娼。

胡四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告诉我,小广可真不容易,生意不好,对象好象也有外遇。最难受的是,没有人瞧得起他。他又爱面子,整天无精打采的。去年常青打过他一次,后来不了了之了。前一阵又被黄三砍了,砍得挺厉害,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他去找过我,让我帮忙收拾一下黄三,”胡四叹着气说,“你说这样的事儿我怎么帮他?打轻了,黄三那种人感觉不到什么,打重了,为这事儿出点麻烦又不值得,我正为难呢……他说要找祥哥,我没让他们见面,祥哥现在刚出来,有些事情还转不过弯儿来,万一发了毛去找黄三可就麻烦了,到现在小广也没见着祥哥呢。”

“小广太窝囊了,”我说,“他以前的那些伙计呢?跟伙计们打个招呼不就完事儿了?”

“他能那么想还好了呢……以前的伙计应该能帮他,可是他不想用人家,自己又装‘纯纯’,操。”

“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胡四苦笑道,“他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会把难处告诉你?不怕你笑话他?”

“要不我派人帮帮他?黄三本来就欠揍,当初跟他哥哥绑我弟弟……”

“打住打住,”胡四瞪起了眼,“你千万别出面,一出面就‘炸’了,现在警察很注意你。”

“我自己又不去,警察注意也没用。”

“别‘膘’了,只要是你安排的,不出事儿便罢,一出事儿你就得进去,小心为妙。”

“那我就不管了,”我摇了摇头,“怎么混的嘛……你也不想帮他?”

胡四说:“我很为难……不过我跟你交个底吧,其实我跟小广没有什么深交情,无非就是一起打过劳改。他喜欢来找我玩儿,我也喜欢他文绉绉的那个劲,就在一起搀和着玩儿就是了,跟咱们的交情是两道劲。帮他也可以,不帮他也说不出什么来……这么说吧,帮了是交情,不帮是公道,明白我的意思吗?”说到这里,吴振明忙忙碌碌地从身边走过,胡四突然笑了,“操,那天小广去我家找我的时候,大明也在那里……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要不咱弟兄俩又要误会了。是这么回事儿,我收了小广的钱……先别笑话我,我这个人很讲规矩的,这年头没有给人白干活的。这事儿要是你和林武,我把头给你们都可以,可是他是小广,我必须收点儿辛苦费。三万,不多,他要黄三的一条胳膊,我已经安排人了,正跟踪黄三呢。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就是,听听你是什么意思,别等到你知道这事儿了,说我多管闲事……你也别怪我吞吞吐吐的,这事儿挺小气,不大好说出口。嘿嘿,我也顺便给李俊海下了个别子,你知道我找的是谁吗?我找的是李俊海的人,通过别人找的,出了事儿,谁也追不到我胡四的头上,只能罗嗦一阵李俊海。”

“李俊海手下有不少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们只要给钱就办事儿。是东北的吧?”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给了中间人一万块钱,别的我不打听。”

“你这个老狐狸啊,”我拍了他一巴掌,“克格勃不找你去干间谍真是委屈你了,娘的。”

“这事儿我连林武都没告诉,千万别声张啊,你就等着看黄三怎么变成残废吧。”

“我巴不得他死,残废太轻了。”

又开了一阵玩笑,胡四问我:“常青没找你吗?”我说,找了,他又出事儿了,把一个去他歌厅耍酒疯的乡下干部砍了,正在外面躲事儿。胡四不屑地说:“常青这种人永远也混不起来,一冲动就坏事儿,手下那么多弟兄闲着干什么?还非得自己动手,傻逼。”当时的情况谁知道?说不定赶上了,不动手还不行呢,我笑道:“你就别操心别人了,他不来正好,来了你们俩碰面多尴尬?”胡四说:“尴尬什么?我很有‘抻头’的,照样弟弟长弟弟短的喊他。”

我说:“老七那天在你的饭店里吃饭,我想见见他又没抽出时间来,他经常去你饭店?”

胡四说:“经常去,这小子也发了,倒腾日本空调,旧货,一台挣好几千,现在也养了几个兄弟。”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得重新起用他了:“哈,好,下次他再去的话,你让他来找我一下。”

胡四说:“他知道你回来了,那天还跟我说要去找你呢,可能是最近忙,他经常去广州。李俊海没找你?”

“没有,”我也很纳闷,李俊海应该知道我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去见我呢?我说,“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他了,从一辆别克车上下来,他没看见我,我也没跟他打招呼。这个混蛋真他妈有派头,风衣不穿,披着,装周润发呢。”

“这真是个愁啊,”胡四又皱起了眉头,“这个杂碎活在世上简直就是污染,得尽快处理他。”

“不急,我想等他来见我……”

“要不你去见他?这样反倒好,证明你心里没有什么,更能麻痹他。”

“错,麻痹是麻痹他了,可是他的心里就没有我了,活得就更自在了,我得‘抻,他。”

“各人的想法不同,我不劝你了,要是我,我会主动去见他的,但是我心里想什么另当别论。”

“不说他了,一说他我就犯堵,回去喝酒吧。”

胡四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下了:“听说你前几天去了趟济南?”我点了点头:“去了,见了见以前的几个兄弟。”胡四问,你没让大家都回来?我笑了笑:“没意思了,春明和花子不想玩社会了,孔龙不好意思跟涛哥提,他倒是想回来。天顺过几天就回来。”胡四说:“我听说孔龙这个兄弟了,猛人一个啊,应该让他回来,你直接跟老涛提啊。”

谁好意思提?那天我去了济南,是涛哥去火车站接的我,孔龙就站在他的旁边。几年不见,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个头尽管没变,身架彻底变了,变成了—个结实的小伙子。脸上的棱角跟刀劈的一般,眉毛旁边有一条蜈蚣似的刀疤,越发显示出他的冷峻。跟涛哥拥抱了一下,孔龙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远哥,我很想你,你老了。”我这才把他认出来,心里感慨万千,一句话说不出来,就那么抱着他乱晃。回到涛哥的酒楼,我问涛哥,五子怎么没来?涛哥说,这个混蛋一听你要来,高兴得尿裤子了都,连车顾不上开,跑着去找你的那几个兄弟去了。说了一会儿话,五子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嚷上了:“仇人,你还活着?我操,让我好好看看。”我让他看得很不自在,正想踹他一脚,天顺和春明来了,两个人眼泪汪汪的,站在门口愣了很长时间才进来跟我握了握手。吃饭的时候,我找个空挡问孔龙:“愿不愿意跟我回去?我很需要你。”孔龙犹豫了一阵,说:“我真不好意思跟涛哥提,涛哥对我太好了,去年给了我一个服装店,我没经营好,倒闭了,现在帮涛哥在外面收帐……”我不让他说了:“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喝酒的时候,孔龙不时看我一眼,很歉疚的样子。涛哥可能也看出来了,直打哈哈。

我打定了主意,等我彻底安顿下来,豁出老脸也得跟涛哥提这事儿。

我问天顺:“花子怎么没来?”

天顺嘿嘿一笑:“那可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在店里忙呢,说忙完了客人,准备晚上咱们的。”

我笑道:“你去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别忙活了,晚上我不一定过去,有时间让他去五子那里。”

天顺回来告诉我:“花子上火了,生意也不做了,要来,来就来吧,我没拦他。”

涛哥插话说:“花子?就是那个小白脸?让他来,蝴蝶的朋友我都喜欢。”

天顺说,他一会儿就过来了,别看他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脾气急着呢。

我问春明想不想回去,春明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不想回去了,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回去帮忙就是了。

问天顺,天顺没加考虑:“我回去,这几天我帮涛哥和五子处理完了事儿就回去。”

花子来的时候,我正跟涛哥高谈阔论,大讲我酒后越狱的壮举,把涛哥佩服得五体投地,猛啊,我就不敢,你是怎么练出来的魄力?我以为他是真的在赞扬我,正想跟他好好吹吹,孔龙嘿嘿笑了起来:“远哥,不了解涛哥了吧?他在戏弄你呢。”涛哥忍不住了,笑得眼泪都掉到盘子里了。我很尴尬,趁机跟花子聊了起来。花子说,什么时候帮我收拾那五这个混蛋?我敷衍他,就这几天了,我准备让你亲自揍他。花子说,行,抓到他就通知我。我问,你想不想跟我回去?我准备开一家比较上档次的酒店。花子想了想,我再干上一阵看看吧,生意不好我就回去跟着你干。

“活不下去了才找我?”我开玩笑说,“你有这种想法,我还不一定要你呢。”

“不要拉倒,只要我收拾了刘三和那五,我还回去当‘渔霸’。”

“有想法,有志气,这才是新一代的好青年,”我笑道慢慢来吧,目的会达到的。”

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回到五子歌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睡不着,就跟五子闲聊。我问五子,孔龙脸上的那道疤是怎么回事儿?五子说,好几年了,那年有几个混子在涛哥的夜总会里闹事儿,涛哥不在,孔龙去了,拿枪把他们镇住了,正想挨个收拾他们,一个小子抽出砍刀就给孔龙来了那么一下子。孔龙开枪了,把子弹全打光了,人躺了一地。幸亏涛哥有钱,路子也广,要不孔龙得判个三年五年的,这样才判了两年,前年出来的。五子这么一说,我更坚定了要把孔龙要回来的决心。五子说,孔龙很孝顺,经常把他爸爸接来济南住几天,还给他爸爸买了一辆昌河小面包开着上下班。我认识他爸爸,我爹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找我爹下棋,很年轻,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我问天顺,你在济南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天顺说,我是个“雇农”,涛哥忙了找我,五子忙了找我,花子忙了也找我,没闲着。

“在济南没见过建云吗?”我问天顺。

“经常见面,”花子插话说,“开了个服装店,生意‘白瞎’,整天打麻将。”

“建云?操,他快要‘作’到头了,”五子说,“你以为他真是个开服装店的?他是卖粉的。”

“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说,”我说,“说不好是要杀头的。”

“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真的贩毒,不过没人举报他就是了,一举报他就是个死。”

“你见过了?”我很感兴趣。

五子哼哼唧唧地说:“见我倒是没亲眼见过,听说过这不算吗?他跟你那个叫什么俊海的伙计一起弄这事儿。对了,他们俩好象翻脸了,那个什么俊海可能得有三年没来了……对了,这事儿还牵扯你,我听一个朋友说,有一次建云说,后悔跟那个杂碎一起办事儿,现在他弄的里外不是人,幸亏杨远吃官司了,不一定几年回来,要是杨远回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他呢。远哥,是不是建云和那个什么俊海给过你亏吃?要是真那样,咱们可不能饶了他。”

当年我被人“黑”那三十万块钱,百分之百就是李俊海干的,他用这个钱跟建云一起做毒品买卖,我已经心里有数了。建云肯定提前知道李俊海想要“黑”我的钱,弄不好是他们俩商量过的。我早就想抓建云了。我问五子,最近你见过建云吗?五子想了想:“上个礼拜我还见过他,在天水茶楼打麻将。怎么,明天就去抓他?这事儿你别管了,只要你同意,我来替你办。”我相信五子的能力,不过要想抓建云也得小心一点儿,因为凡是搞毒品生意的,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稍有不慎就容易两败俱伤,我说:“先别着急抓他,明天你先帮我打听打听他住在哪里,晚上咱们一起去‘摸’他回来。”五子说,那个瞎逼还用“摸”?直接干挺了,“拿”来就是。我说,这事儿明天再说吧。

谈完了建云,我问天顺:“广元的事儿你处理了吗?”

天顺说:“处理了,前年处理的,你别埋怨我办事儿拖拉,不敢急了啊……烧了,骨灰拿回来了。”

我问:“骨灰放在哪里?”

天顺说:“放在家里一阵,后来我不常回家,就带在身边,现在放在花子的饭店里,在我的床头上。”

我的心里一阵感动,握了他的手一下:“你自己去烧的?”

“不是,我一个人干不了这活儿,我让常青跟我一起去的。”

“烧的时候没人发现?”

“没人,半夜我俩去山上……拿回来以后,常青跟杰哥汇报了,杰哥很高兴,给我俩汇了四万块钱。”

“好,你们这事儿办得好,广元他妈怎么样了?”

“街道上把她送去了敬老院,我去办的手续,钱不缺,老太太有十几万呢,全是你和杰哥给的。”

“那就够了,老人花不动钱的,抽空咱们去看看老太太。”

说着话我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匆匆洗了一把脸,我下去问一个小姐,五子呢?小姐说,他吩咐了,说你醒了让我们给他打电话。小姐很快就跟五子联系上了,我问五子:“你在哪里?”

五子说,在给你办事儿啊。我忘记了办什么事儿,问他,他说,建云啊。我笑了:“你可真迅速,找着他了吗?”

五子说,找个屁,房东说,他走了三天了,这小子可真是个财迷,收拾得一干二净,连双袜子都没留下。

我问:“那么他的服装店呢?”五子说,他早盘出去了。

我明白了,这个混蛋一定是知道我回来了,脚底抹油,溜了。以后再说吧,劳改队里不是有句话嘛,跑不了穿棉裤头的。我问:“你不回来了吗?”五子说,本来涛哥要在他酒楼里再请你,我没让,你过来吧,我请客,在花子的饭店,帮他招揽招揽生意。我问旁边的一个服务生:“你知道花子的饭店吗?”服务生说:“五哥吩咐了,你一起床就让我拉你去花子那里。”我整整衣服,跟着他上了车。那天我彻底喝醉了,第二天上火车的时候还在晕着。

李俊海终于出现了。那天在酒店,我刚送走了胡四和他的几个朋友,吴振明对我说,我看见李俊海的车了,刚在门口停下,怎么办,过去接接他?我问吴振明,他们来了几个人?吴振明说,没看清楚,有两个伙计在开车门,李俊海还没下来。我说,你让你金哥先别出来,李俊海来了就让他去我办公室找我。刚回办公室坐下,门就响了两下。莫名地我就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猛吸了两口烟,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和一些,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柱着银拐杖的李俊海,他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冲他伸出了手:“俊海,你来了?”

李俊海长吁了一口气,他似乎感觉很舒坦,大嘴一下子咧开了:“哈哈,好,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我边往里让他边说:“哪能呢,最近太忙了,要不我就去市场拜访你了。”

“亲兄弟客气什么?”李俊海的腿好象很正常,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瘸,手杖似乎是他的装饰品了。

“你大我小,我应该先去看你的,”我把他让到沙发上,淡然一笑,“今天怎么有空来?”

“路过这里,”李俊海挥了一下手,“也不算是专程,听说这个酒店是你的,顺便过来坐坐。”

“呵呵,那就谢谢你了,”我忍住恶心,笑道,“怎么今天没带保镖来?”

“什么保镖,保姆还差不多李俊海丢给我一根烟,把那条瘸腿架到了另一条腿上,“金高不在?”

“想金高了?”我把他的烟放到烟灰缸里,拿出了自己的烟,“想他的话我就去喊他过来。”

李俊海卡了一下壳,讪讪地摇了摇头:“蝴蝶,我发现跟我越来越生分了,这些话让我听了很不好受,我想他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吗?算了,怨我多问了一句……你出来得有两个多月了吧?”我说,快要三个月了,我在外地住了一个来月。李俊海哦了一声:“在威海吧?这我知道,我派人去找过你,可惜你已经回来了。”我问,你去找我干什么,有事儿吗?李俊海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了……再就是想跟你把以前的帐结一下。”我轻描淡写地说:“难得你还记着这事儿,无所谓啦,反正也没有几个钱。”李俊海正色道:“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归一码,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把帐算清楚了,我这心里老是不得劲。我就不罗嗦了,我还应该给你一万块钱,钱我已经带来了。”一万?十万也不只啊……我笑了笑:“就这么几个钱,算了吧。”李俊海把嘴一撇:“哪能算了?嫌少是不是?我来帮你算算啊……”我打断他道:“算什么?我都知道了。这样吧,当初我还欠那五几个月的工钱,你把这钱给那五吧,算我给他的工钱。”李俊海把拿出来的钱又装了回去,讪笑道:“这样也好,呵呵,我兄弟为人真是没说的,五年前的事儿还想着。”我心想,我想个屁,我是想利用这个先给你们制造点矛盾再说呢。

我了解李俊海,他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这一万块钱他是不可能给那五的,只要他不给,我对那五就有话可说了,那五也是个小心眼,到时候那五一生气,立马就当了“汉奸”。我笑道:“要不这样,你给我写个条,那五拿了钱,我就把条子给他。”李俊海把钱又拿了出来:“还是这样吧,这钱是你的,你想给谁就给谁……”我说:“市场那边我不想过去了,没有机会见那五,还是你给他吧,这样多方便?”李俊海到底是个小人,想都没想,揣起钱,正色道:“那好,我给他,回去就给说着,拿了纸和笔,在上面写道“杨远欠那五一万元工钱,由李俊海转交那五”,后面郑重其事地签了他的名,“杨远,我发现还是你办事儿稳妥,这样多好,弟兄们更加念你以前的好处了。”说完这话,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估计他是明白了我这么办的意思,心里好象在说,跟我斗?你已经是手下败将了。看来他根本瞧不起我的这个举措,那就来吧,你肯定不会把这钱给那五,那我就有办法让那五背叛你,最后这钱还是我的……闷了一阵,李俊海问我:“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凑合着干吧。这不,我先租了凤三的饭店,以后就干这一行了。”李俊海说:“干饭店也不错,干好了一点儿也不少挣钱,就是麻烦事多点儿,如果有什么麻烦就跟我说一声,我帮你解决。”我说:“行啊,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以后少不了麻烦你。”李俊海惬意地仰了仰身子:“亲兄弟不用那么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话锋一转,“汤勇没来找你?”

汤勇还的真来找过我。那天上午,我刚进饭店,就接了一个电话,对方说普通话,很标准,口气显得很谦卑:“是蝴蝶兄弟吗?”我马上反应到这个人是汤勇,这应该是直觉,我回答:“是我,你是哪位?”对方哈哈地笑:“咱们神交已久啦,我是汤勇。”我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是勇哥啊,你怎么能给我打电话?”汤勇笑道:“你这样的知名人士回来了,谁不想跟你套套近乎?呵呵,以前我经常去顺发成吃饭,都成习惯了,几天没去,发现换了老板,原来是你……中午我有几个客人要来,先跟你打个招呼,给我留个房间,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知道他这是假话,胡乱应付道:“来吧,正好我今天不忙,跟勇哥好好聊聊。”

放下电话不长时间,汤勇来了,就自己一个人。

我去门口接他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已经发胖了,但依稀能够看得出来,他以前是一个很健壮的人。

我迎上去,老远就伸出了手:“是勇哥吧?”

汤勇把鼻梁到腮帮的那条刀疤笑成了一条弯曲的蚯蚓:“哈哈哈,一看你就是蝴蝶,好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还小伙子呢,快要三十了,勇哥请进。”

“快要三十就不是小伙子了?”汤勇边随我往里走边打哈哈,“我都四十多了,还以青少年自居呢。”

“勇哥长相不老啊,打眼一看跟我差不多。”

“这话说得对,我对别人老是说我三十六岁呢……其实四十三啦。”

金高在指挥服务员往外面搬东西,我喊了他一声,金高过来,我对汤勇说,这位是金高。没等介绍汤勇,汤勇直接自我介绍道:“我是汤勇。”金高跟他握了握手:“早就听说过勇哥了,我先忙一阵,一会儿过去陪勇哥说话。”汤勇摆了摆手:“不必客气,我跟蝴蝶聊两句就走,中午还有安排。”我趁机将了他一军:“勇哥不是说中午要在我这里请客吗?”汤勇略一尴尬,一晃脑袋:“我的那几个朋友临时不来了,我又答应你要来聊天,只好自己过来了。”

“来了就别走了,中午我做东,咱哥儿几个好好聚聚。”

“不用了,不用了,事儿太多,我随便一坐就走。”

“急着走干什么?”我“化验”他道,“胡四他们中午也要过来、一起坐坐多好?”

汤勇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快:“胡四?呵,他可真勤快……看看再说吧,没事儿的话就多坐一会儿。”

进了我的办公室,我把他让到沙发上,拿出烟,刚要递给他,他摸出了一个烟斗:“我抽这个。”

我知道有些喜欢拿派头的人都抽烟丝,随口问道:“勇哥抽什么牌子的烟丝?”

汤勇矜持地摸出一个银色的铁盒,冲我一晃:“拉森手调,西烟,很够劲,我建议以后你也来这个。”

我笑道:“我来不了这个,不方便,还是抽烟卷适合我们这些懒汉。”

汤勇一抽烟,屋里登时弥漫了一股浓郁的香气,有一种大麻的味道,我怀疑他在烟丝里搀了大麻。我打开一扇窗,坐回来,点了一根烟,问道:“勇哥现在接手了朝阳公司?”汤勇点了点头:“孙朝阳死了,我不干谁干?给我留了一个烂摊子,不值几个钱……苦苦支撑啊,好在他死前就把一部分产业划给了我,要不我什么也没有,白给他忙活了。算了,不说他了,提一个死人不吉利……明说吧,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痛快人,跟你绕弯子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当年你弟弟这个事情上怀疑过我?怀疑我参与了黄胡子绑架你弟弟的事儿?”我一怔,他也太痛快了,我当然怀疑,因为当初你从济南走了,哪里也没去,你是去的刘各庄,而黄胡子正是把我弟弟绑架在刘各庄,我反问道:“勇哥怎么会这么想呢?”汤勇又点了一锅烟:“因为你知道那天我去过刘各庄。”我继续反问:“你去过刘各庄就值得我怀疑吗?”汤勇猛闭了一下眼:“蝴蝶,本来我以为你是个痛快人呢,怎么我说出来了,你还绕弯子?”

“不是我绕弯子,这也太牵强了,你去过刘各庄就证明我会怀疑你?”

“没劲……”汤勇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你看见我去了刘各庄,那时候我跟孙朝阳在一起……”

“哦,我明白了,”我淡然一笑,“对啊,我怀疑,怎么了,我怀疑错了?”

“你怀疑对了,我去见了黄胡子,”汤勇把抽完了的烟斗放到桌子上,咂巴了两下嘴巴而且就是因为他绑架你弟弟的事儿……这么说吧,一开始我是想让他放了你弟弟,因为我想通过这件事情跟你交个朋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说你已经知道了黄胡子藏在哪里,要去救你弟弟,我当时就把主意改变了。我赶在你之前去见了黄胡子,我没告诉他你马上就要去找他……当时我为什么这样做,你应该明白,我想让你出点儿麻烦,因为我在帮孙朝阳做事儿,我希望你通过这件事情在港上消失。当时我给黄胡子吃了一个定心丸,我说,没事儿,我汤勇在背后支持你,你尽管敲诈蝴蝶就是了……哈哈,这话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你知道真相以后就不跟我交朋友了?蝴蝶,咱们都是明白人,本来咱们也成不了好朋友,原因我就不说了,咱们能够成为的只是一种利用式的关系,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咱们携手干上那么一阵,至于以后就很难说了,而且现阶段分析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后来我就走了,听说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了,当场出了人命。孙朝阳也被李俊海伤了,这也应该是前脚后脚的事儿……孙朝阳出院以后,对我说,他要破釜沉舟,不让你从监狱出来了。把情况对我一说,我劝住了他,那样不好,不是好汉应该做的……”

“勇哥,这话我听着别扭,”我打断他道,“我首先申明一点,孙朝阳那是在吹牛,我根本没干什么。”

“事儿都过去了,争论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不是争论,我必须把事情跟你说明白了,‘黑’他那一把根本不关我杨远的事儿。”

“关不关你的事儿已经不重要了,我跟你说的只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我汤勇没有一直想害你,我也曾经帮过你。”

“好,”我笑了,帮你妈的鸡巴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了,你进去了,我在外面干我的生意,就这样。”

“那就说前面的……”我顿了顿你以前就认识黄胡子?”

“不认识,是他去找的我,我刚出来的时候他去过我家,给我买礼物,我不喜欢搭理他……不过,人都是感情动物,他去的次数多了,我难免就跟他聊上几句。他说起跟你的矛盾来,我联想到你跟孙朝阳的事儿,就鼓励过他几句,不过我也想不到他竟然敢去绑架你弟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上了李俊海的当……这个混蛋一点儿脑子没有。”

“孙朝阳知道不知道当初黄胡子绑架我弟弟的事儿?”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没告诉他,原因你也应该清楚……”

“哈哈,勇哥够实在的,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我喜欢。”

“是啊,妈的,现在的流氓都不是流氓了,全他妈杂碎。不过我要是杂碎起来……哼哼。”

我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发现他有些狂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我说这些事情,不怕我报复你吗?看来他很了解我,现阶段我不会成为他的对手,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跟我联合一把,起码想达到一个让我做旁观者的想法。本来我就想做一个旁观者,我想看着他与李俊海是怎么战斗的,如果他不动胡四,我永远也不会出手,我要等着他跟李俊海两败俱伤的时候,给李俊海来个落井下石……汤勇见我看着他不说话,无聊地翻了个眼皮:“你行啊,连那天是谁给我打的电话都不想知道?”我笑了:“我知道,是李俊海。”汤勇也笑了:“是啊,我就纳了闷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动向的呢?这小子是个神仙?”这有什么奇怪的,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俊海琢磨人有一套,他一直在惦记着这些人呢。我换个话题说:“勇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我不同意咱们成不了真正的朋友这个说法,没准儿咱俩还真能成为朋友呢。”汤勇摇了摇头:“我不敢那么想,因为咱们的脑子是一流的,换了别人也许会……”

“这个问题先一放吧,”我不想跟他纠缠了,我想明白他来的目的,“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很简单汤勇又摸起了他的烟斗,“联合起来,砸李俊海。”

“怎么联合?”我的心逐渐收紧,老家伙,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也很简单,你的想法我很清楚,你一直想砸李俊海,那就砸你的,咱们互不干涉,各人搞各人的,前提是不要互相使绊子,砸挺了他才是目的……”汤勇的脸色开始严肃,“为什么近期我不想跟胡四接触?他太油了,跟他根本没法交流,当然,也许他也是这样想我的。不管怎么说,我不想跟他多说什么,他也知道我想干什么,我给他撂过话,跟刚才我对你说的一个意思。李俊海这种杂碎不砸沉了他,咱们都没有好日子过,这点儿你比谁都清楚。”

我打个哈哈道:“看样子李俊海把勇哥得罪得不轻啊,上底火了都。”

汤勇瞥了我一眼:“这话说的……操,拉倒吧,他得罪没得罪我已经不重要了,我讨厌他才是真的。”

什么叫讨厌?你想搬开这块绊脚石才是真的,你跟我的出发点不同就在这里。

我打了个响指:“就这样吧,有什么情况咱们常联系。”

汤勇临走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好多头衔,最大的头衔是南山区人大代表。从那以后汤勇再也没跟我接触,有一次我跟胡四说起这事儿,胡四哈哈大笑:“还说我是个老狐狸呢,这才是个老狐狸呢,他这是想探明你的想法,因为他摸不准你想在李俊海身上干什么,害怕他一动李俊海,你为了面子也装一下,那

样将来不好说话,他在等着你下一步的动作呢。一旦看到你跟李俊海开始了,他马上出手,这才是汤勇啊。”

李俊海问起汤勇,我灵机一动:“他来找过我,净他妈胡说八道,套我话,想知道孙朝阳是怎么死的,我哪知道?”

李俊海不屑一顾:“这话他都好意思套?他把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你不可能出卖朋友嘛。”

我操他娘,这个混蛋更黑,他这是在影射小杰呢,这事儿根本不是小杰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