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对谢家的印象来源于谢尚与谢安。
谢尚多年察言观色成自然, 常为他人妙语解围,走到哪里都是让主人倾筐倒庋款待的佳客。王琅在建康与他相知相处,无论清歌琵琶, 谈古论今,乃至樽前花下安静闲坐, 没有一样让她觉得无聊。
谢安更不必说, 情商之高在王琅所见之人中只有王导可以与他匹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故意气她, 但招惹完她以后总有办法给出相应安抚, 是个能踩着她情绪边界游走自如的奇人。
而谢万和他这两个兄长完全不像, 眼睛里八分空间只能看到他自己,剩下两分留给自己认可欣赏的人,其余看不上的人他就当做没看见, 哪怕迎面相逢也置之不理。
王琅大约是沾了谢安的光,时常有幸得到他的特殊关注——即使她本人并不需要这样的荣幸。
只见谢万振振衣袖,昂首道:“旁事不论, 回会稽月余, 你在东山留过几日?每次都要阿兄到山阴看你。一桩桩记下来可以为你做一篇长文, 文题我都想好……”
“咳咳。”
听着弟弟快人快语,越说越不像话, 谢安及时开口打断, 缓和室内的气氛:“琳琅非薄情人,此事我深知之。怪我总欲与琳琅独处, 致使四弟对琳琅不甚了解, 今日之邀亦是琳琅主动提起。”
王琅原本被戳中痛脚, 心里正觉得有点内疚, 听到谢万准备写控诉她的长篇巨著, 她对谢安内疚中带着嫉妒、嫉妒中藏着醋意的微妙心理瞬间平复——王允之可不会给她帮这种倒忙, 也不需要她时时盯着收拾残局,兄妹二人从来都是相互依靠扶持,心灵相交相通,比起谢安和弟弟的相处模式,显然还是她家更好。
确认了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顺着谢安给她搭的台阶温言道:“不错,是我请安石下的帖子。”
谢万像炸毛的鸟雀一样警惕地盯着她。
王琅不以为忤,再次温和地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四弟先坐,容我细细道来。”
第46节
婢女们手脚麻利地铺好席位,摆上茶果,又撤走她与谢安之间的樗蒲道具,举止无声无息。
王琅等人全部退下,谢万端起茶碗啜茶,才用叙家常的语气开口:“四弟在建康文名颇著,安石亦称四弟善属文,并以四弟近日所作《八贤论》向我炫耀。”
谢安在她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王琅转头看他:“我让人给你煮些贝母润喉?府里应该还剩了些襄阳贝,和川贝一样都是最好的。”
谢安苦笑摇头。
王琅就坐在他旁边,亲自为他将茶碗里的茶汤续满,随后收回手,向谢万继续:“四出四隐,隐者为优,的确是一篇妙论。我最近有个想法,本打算自己上书丞相,然而又觉得草率,思前想后,或许。”
高官找代笔很常见。三国时期著名的建安七子除了孔融,其余都时常为长官代笔行文,留下许多著名篇章,比如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阮瑀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
王琅自己的主簿、记室文采都不错,平时经常代她起草公文信件,但比起建安七子那样的文学家还差得远,倘若王琅肯花时间细细雕琢,做得并不比两人差。
谢万的为人王琅很看不上,但他文章确实写得好,连王导都闻名征辟他做司徒府掾,平素交游往来的圈子又恰好是王琅这次所需,倘若谢万不答应,她只能写信去建康找王导的三子王洽,因此她耐着性子,笑吟吟引导:“不知四弟平日读书习字,以简牍为多还是以麻纸为多?”
谢万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像你这么奢侈用黄纸誊写古籍的能有几家一般都是用简牍,未收录成集的才用麻纸。”
这小子以为她在炫耀她家纸多吗?真会以己度人。
王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然而自己攒的场子,总不能半途退缩,她笑脸不变,点点头道:“先父收藏原本也以简牍为多,只是频频外放出镇,竹书携带不便,我这才起了抄为纸本的念头,陆陆续续命人转录誊写。这两年我检视原籍与抄本,赫然发现一个规律。司北,将我案边的书笥取来。”
厚厚一摞纸册从书笥里取出,摆放到两案拼接而成的更宽广的书案上。
王琅离开坐席,走到书案前将第一本纸册摊开:“后汉熹平四年,蔡邕领二十五人正定儒家六经文字,并使工匠镌刻四十六石碑,立于太学门外,观视摹写者填塞街陌。四弟请看,这便是蔡中郎亲笔所书碑刻的摹写本。先父渡江之时精简藏书,六经只留了《熹平石经》的碑拓本,以为此本价值最高,文字全经鸿儒考证核对,不似前代抄本多有谬误穿凿,民间后来流传的六经亦多取此版。”
说到这里,她发现谢安也凝神在听,于是声音放得比平时稍缓,给他时间思索:“官定碑刻的传播力绝非讲学可比,我以为后汉民间经学盛行,《熹平石经》功不可没。也正因如此,后来曹魏建都洛阳,先修补在战乱中损坏的旧碑,又于正始年间增刻新碑,补齐文字磨灭难以修缮的《尚书》、《春秋》。”
印刷术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对现代人是常识,对晋人却不是。
有识之士朦胧预见到了官定碑刻对于统一典籍版本的显著效果,却无人能够看清这一技术未来更广大的前景,甚至连蔡邕刻熹平石经也没想到能用碑刻大量印刷,只是为了方便更多人看。
王琅能够理解他们的局限,不指望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从她经历的信息时代到大数据时代的变迁来看,即使十年后看来准确到令人震惊的预言在当年也没激起多少水花,更多的人只会将信将疑,直到巨变真的影响到自己才后知后觉接受——她要的是观点足够新颖,能引起广泛议论,从而借机生事,制造出一把操控在她手中的利刃,于短期内达到她“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请再来看这本《论语集解》。”
她打开一本帛书,询问谢万:“此《论语集解》是前朝旧物,非我命人誊抄。四弟可看出与《熹平石经》碑拓有何区别?”
谢万看了看她摊开的《论语集解》,摸不准她的意思,又不肯多问,蹙眉高傲道:“缣帛、笔墨、法书、体例,处处俱是区别。”
王琅微笑不语,又看向谢安。
谢安取手帕擦拭双手,然后才轻轻将布帛在书案上展得更开,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王琅:“恐怕琳琅想要的就是阿万给的答案。”
王琅弯起眉眼。
同一个问题,谢万想的是问题的答案,而谢安透过问题看破了出题人的意图,从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境界完全不同。这人不出山,确实是天下苍生的损失。
“在我看来,《熹平石经》的出现并非一个独立事件,而是一场变革即将到来的标志。自孔子聚门徒讲学以来八百年,经学的传播形式并没太大变化,依然是老师口授,学生抄写,流传效果取决于宫中是否重视尊崇儒术,愿意在中央、州县投入人力物力推广。然而近百年来,情况逐步变化。先是后汉蔡伦造纸,工艺不断改良,如今成本接近竹简,效果却近似缣帛,只待民生安定即可大量生产。随之而来的是制笔工艺的改良与书写字体的演变,蔡邕写《熹平石经》用隶书,这是秦人为了便于在表面为弧形的竹简上书写而推行的字体,在纸上写字却显得累赘缓慢,于是有了楷书、行书的风靡于世,书写流畅快意,速度是用隶书在竹简上书写的几倍乃至十几倍。正是有了这些技术工艺上的革新,经学也发生了一场革新,这才导致仿佛一夜之间,许许多多集解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她翻开荀勖的《中经新簿》,摊到记录《论语》相关解释书籍的页面展示给两人看:“仅仅为《论语》做注,近百年间就有几十余家,这还是在战乱频繁,连太学都屡次荒废的情况下。再往前四百年里,即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时期也没有这样的场景。”
“现如今内部安定,府库充盈,有余力推行文教,我已上书丞相,请召名儒入京,共同辩论评定诸家集解之高下长短。为免众意纷纭,良莠不齐,先于会稽试开集会遴选,公推胜者入京。四弟文采风流,可否为我做一篇序,记叙集会用意?”
这是文人很难抗拒的**。
原因也很简单,章句辞藻是一回事,立意是另一回事。有这样新奇而富于开创性的见解做立意,即使写出一篇传世名作也不稀奇。以谢万爱炫耀的个性,即使他内心对王琅充满警惕,也只是假意推辞了一次,等王琅请求第二次,他就唯恐王琅反悔地应承下来,并兴冲冲回去构思。
王琅如愿以偿,好心情地命司北收起书笥,放回到藏书楼内。
到了晚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谢安两个人,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从点破她的意图以后,谢安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想什么?”
她环住他的腰,轻柔地问。
四目相对,谢安仍是闭口不语,过了好半晌才捏住她的脸向外微扯,语气里听不出喜愠:“诓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