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前年腊月她着男装替兄长做傧相的那一次, 谢安已近两年没见过她,对她的直观印象还停留在她于寻阳任职期间,只花半日便调查出他的行藏, 将他堵截在船上。
她那时少年贵胜、谈笑睥睨的风神姿态,让谢安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重见, 那种让室外阳光都黯然失色的光辉隐藏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风雪骤至, 掩盖了曾经葳蕤繁茂的青山。
他心中一恸, 准备好的说辞全化为空白, 只想着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直到她先开口才回过神来。
“比之公子,自然只能算无名之辈。否则今日当是公子来拜谒我, 非是我拜谒公子。”
说完立刻便有些后悔。
他今年以清谈在建康扬名,说话习惯性带上几分咄咄逼人,锐气尤胜。这是因为清谈是多人参与的活动, 想拥有善于清谈的名声, 一定是在清谈中胜过他人。
倘若对方心情不错, 这样的回答会显得机警有趣,但既然对方正处在哀痛之中, 这样答话未免很不合适。
他越想越懊恼, 表面上却并不表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集子, 双手呈给对方, 声音放缓:“本不该此时打扰公子, 只是顾虑他人一片心意, 不可不传达, 且或许对公子有所助益。”
见她眉毛微挑, 自己接了拿在手里,没有交给从人收起,他心情微松,适时介绍道:
“我至益州有幸造访李夫人当面,席间谈起公子之事,夫人托我将此集带给公子,道是她掌管宁州三年期间所做笔记,后来又陆续增补了一些心得见闻,虽然不足以成书,庶几有一得之愚。”
他在益州听说李秀事迹以后,对于世人竟不知道宁州出过这样一位刺史感到非常可惜,也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曾经做过三年宁州刺史的夫人,听听对方的言论,于是费了一番心思接近对方。
益州已被成汉占据多年,双方是敌国,直到在交谈中确认李秀心中还以晋人自居,他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并因此得到了这本李秀亲笔所书的笔记集。
他心里十分高兴,但说出来不免有邀功之嫌,于是绝口不提自己得到集子的经过,好像只是游玩途中拜访了一下当地名人,顺路替人捎了封信。
可惜这话并不能误导她,便听她问:“多谢郎君。金玉良言已然可贵,心意更加难得。益、宁偏远,又为李贼窃据,郎君如何想到去彼地游历?”
谢安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初衷是去搜罗罕为人知的志怪奇闻,充作和佳人聊天的谈资,这才故意跑到偏远的巴蜀。结果游历途中发现成汉政权治理下的益州远比想象中有趣,有段时间乐不思扬,若非碰上成汉进攻宁州,可能还会再多玩一两个月。
定定心神,他道:“今日之益州有类汉末之益州,固然偏远险阻,但也得益于此,内部颇为安定。只要事前做足准备,便于行在扬州都无分别。”
于是又和她说起益州之行中的所见所闻。
从剑阁说到滇池,从孔明庙说到都安堰,从犀牛说到白象,从蜀锦说到巴盐。
他旅资充足,随从也多,想着难得出一趟远门,顺便从扬州带了些香料等物跑了一趟,结果最后到家一算,不仅没花多少钱,还置办了大量巴蜀特产带回扬州,一部分已经送给家人作为远行礼物,一部分自己留了下来,想着其中有几样东西等她出孝以后找机会可以送给她。
忽听她问:“郎君在益州,可知成汉李氏在益州民望如何?我听闻成主李雄于战中旧疾复发,何以宁州依然失陷?”
谢安的头脑稍稍冷却了一下。
士子轻言时事,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他回扬州以后对在益州所遇的惊险只字不提,连家人也未尝言及。
但对她的人品和缜密,谢安倒愿意相信,因此虽然没有提及自己的遭遇,但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对成汉君臣与巴蜀局势的看法都详细说明。
谈话途中,她多次插话提问,关注点大多是谢安自己思考发现的关窍,得到过他的特别留意,还有些谢安不曾注意,只能说出自己掌握的信息,而她用推测加以补足,说着说着,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投契之感。
过去他与父亲兄弟私下里议论时政局势,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看法相合,让他第一次觉得政治中不只有险恶风波,还有明朗美好之处。
末了,听她道:“谢郎智珠在握,履敌国如境内,涉弱水如平地,在下佩服。然而乱世毕竟多变故,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白龙鱼服,见困豫且。谢郎既有大才,还请保重自己,勿要轻涉险地。”
其实是很寻常的客套话语,类似的话谢安听过不止一次,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对上她平静却凝注的眼神,他心里一甜,忍不住想:
她在关心我呢。
直到告辞离开的时候,他还有些晕乎乎的,坐到车上以后用浸了寒气的袖子掩住脸,好久才移开袖子,用平常的声音命令车夫驾车。
她的官位又升了,名望也非昔日可比。
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能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得她高看一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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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王琅翻看那本李秀手书的集子,心里在想黄易把平阳昭公主取名为李秀宁,是不是就受了李秀的影响。
和后来镇海南的冼夫人不同,李秀并不是宁州土著,而是益州广汉郡人,曾祖父李朝是蜀汉时期著名的李氏三龙之一,家族世代在蜀汉为官,是蜀汉地区的士族。手书的字迹是官吏常用的隶书,内容称不上有文采,但条理清晰,词能达意,是她治理宁州的心得,还有她在宁州筑造天城的记录。
按谢安所言,那座城池现在被宁州百姓称为天女城,表达对她的崇敬爱戴。
印象里谢安原本就欣赏有奇节的女子,他次兄谢据之妻是太原王氏女,驳他的面子把儿子带走,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称赞:“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梁祝故事在会稽流传,他听说之后为祝氏女奏请敕封为义妇。
游历益州期间听说了李秀事迹,特意上门去拜访,又为她在建康宣扬,确实符合他的性格。
不过她可不记得谢安有郦道元那样的爱好,东晋也不像北魏时期那样有条件让人四处考察山川,毫无疑问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虽然从他那里得到了益州的第一手资料,对以后攻打成汉政权,收复益州非常有用,但要是因此而让谢安在旅途中遇到什么意外,那可真是过于得不偿失。
回想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巴山蜀水与益州之地的出众人物,王琅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后怕,恨不得让他发誓不再往危险的地方乱跑。
然而后怕归后怕,王琅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位日后的名相身上不仅有天运,自身的智计胆量也确实远超常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在江州游山玩水还不够,居然连益州那种敌国治下的地方都敢去。
就算不考虑安全问题,足足一年的往返时间与巨额的旅游资金也足以让一般人望而却步。
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得出这个结论,她摇摇头,压下心里的羡慕,回归到自己既定的生活中去。
第29节
谢安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抗拒出仕,今年也拒绝了司徒府的征召,和历史进程一样,可见史书对他东山之志甚坚的判断并无错误。
这两次机缘巧合的往来,仅仅是这位日后名相的年少轻狂,并不包含任何政治上的用意。
虽然在王琅的设想之中,这个人日后会在政坛上担当萧何、荀彧一类的角色,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出兵,但既然他是真的更喜爱游山玩水,抗拒仕途官场,那么两人的真正往来也将在他决定出仕之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只会停留在有些巧遇的普通朋友。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全如王琅料想。
自那次正式登门之后,王琅经常收到他从建康或者会稽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托人送上门的书信——在她结庐守孝期间,这个人没有一直留在建康,而是在扬州、豫州、徐州一带四处游历。
一开始是他从益州士人手上得到的地方志,他用行书与蚕茧纸将原文抄了一遍,又夹了很多自己的注解进去。
后来渐渐涉及其他话题,天南海北随心而写,但大抵都是一些看了以后能让人排遣情绪的内容。
次数多了,王琅也不由觉得奇怪。
她并非迟钝之人,反倒善于洞彻人心,何况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明摆着殷勤过分,超出友人界限。
以谢氏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娶她绝无可能,这小子三天两头写信给她到底图什么。
思来想去,她终于忍不住皱起眉。
难道是为求一夕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