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哪儿了?◎
今年京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刚刚进入十月,护城河已结了一层蜘蛛网似的薄冰。今日更是阴沉沉的,肆虐的风推着团团彤云层层叠叠压下来, 眼看着要下雪。
凉风从窗缝中嘶嘶穿过,烛光摇曳, 映得高晟的脸忽明忽暗,昏黄的光晕打在窗子上, 印出庭外干枯的树枝影子。
他为她种下的樱花树,能否度过这个冬天?
梳妆镜前摆着她惯用的脂粉盒子,拉开小屉,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首饰,金的银的玉的,各色宝石玛瑙珍珠, 光彩射开来,映得睁不开眼睛。
黑漆螺钿立柜里, 她的衣服多得要放不下了, 云锦、蜀锦、杭绸、纱缎、烟罗……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
她走的时候一样没带。
这些,留不住她。
**铺着云朵般柔软蓬松的被褥,床头叠放着一套她的衣裙。
衣服展开, 依稀是她的模样,高晟看着笑了下, 随即眼中浮现无边无际的痛苦。
手伸入裙裾,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柔软细滑的衣料一寸寸从手中滑过,高晟跪在床前, 右手顺着衣服的轮廓一点点向上抚摸着。
他把头靠在她的衫子上, 闭着眼睛, 呼吸加重,脸颊逐渐泛起红晕,额头青筋暴起,细细的汗在烛光下晶莹闪烁。
呼,他喉咙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声,随之整个人瘫软在她的衣裙上,不停喘着粗气,宛若一个濒临溺死的人终于被救上岸。
“温鸾,温鸾……”高晟紧紧攥住她的衣服,几乎要抓破了,声音干涩沙哑,说不清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
夜枭桀桀怪叫,今晚星月全无,宛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一阵风扑,烛火摇晃一下,熄灭了,屋里已是暗得看不清人影。
门扇被人叩响,安福在外面低声道:“大虎哥回来了。”
好一会儿过去了,门嘎吱的从内打开,高晟的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他消瘦得厉害,脸颊都有点凹陷了,一动不动站在廊下,好像一尊汉白玉雕成的塑像。只一双眼睛寒凛凛闪着冷光,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阴冷。
逼得人一阵心悸。
饶是在他面前一向活泼爱说笑的小安福都规矩了许多。
高晟眼珠动了动,“有消息了没有?”
小安福急忙冲后招手,示意张大虎上前回话。
张大虎完全是一副上刑场的表情,“老大,山东传来消息,嫂子没回温家老宅。”
高晟的目光刺向了他,“京畿找不到,温家老宅没有人,她能去哪儿?”
一句话把张大虎问住了,挠挠头,喃喃道:“大概躲起来了吧,她失踪的山林我们搜了无数遍,连狼窝老虎洞都掏了,没发现遗骸什么的。周边的猎户村民也说没有听到吃人……”
他说一句,高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咳咳!”小安福忙出声打断张大虎,尬笑着说:“温姐姐一个弱女子,身上又没带钱,跑不远的。俗话说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我看还是在京城四处找找。”
偏偏张大虎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就是,着重查宋南一,上次就是他和嫂子串通跑的,这回保不齐还有他的手笔,嗯嗯,肯定是他把嫂子藏起来的。”
高晟面色一变,眼中立刻有无数利箭射出。
小安福倒吸口冷气,赶在高晟前面开口:“不可能,温姐姐是临时起意,连行李都没收拾!况且周海从国公府递出消息,宋世子也派人暗地里寻找温姐姐,可见他们绝对不可能串通。”
高晟的脸色稍稍缓和,“她还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嫁到邯郸冯家,那里查过没有。”
小安福暗叹一声,大人一个月前就吩咐过查冯家,已经回禀了的,又忘了!
因答道:“冯家犯了事,邯郸早没这号人家了,她姐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高晟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让人去邯郸找过了。
“找到阿蔷,把消息放出去。”高晟慢慢道,“她会自己回来。”
阿蔷是仅剩的温家旧人,温鸾是个重情义的,他不信她会置之不理。
小安福和张大虎互相看看,默然退了下去。
两点灯笼在空中摇摇晃晃,张大虎遥遥望着宅子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愁眉苦脸道:“小安啊,你要劝劝老大呀,皇上让华伟峰监管北镇抚司,老大再不振作起来,锦衣卫就成那阉狗的天下了。唉,我还想着再把宋南一抓回诏狱呢!”
安福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了张让大人听劝的脸吗?”
张大虎又道:“老大魂儿都丢了,这么下去不行。别说他还得罪了小殿下,虽然我不知道为啥……啧,明明是他救的人,小殿下还对他淡淡的。”
“大虎哥,可以与帝王共苦,不能与帝王同甘,你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安福叹气,“更不能与帝王讲恩情,除非你不想活了。”
张大虎眼睛瞪得溜圆,“你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懂得还挺多,我看你在老大身边浪费了,真该把你送进宫里伺候小殿下去!”
安福一乐,“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哪里比在外头借着大人的威名作威作福的好?我可不去!”
说着他又不住感慨:“奇了怪了,温姐姐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喊脚疼的一个弱质女流,能跑哪儿去?”
不知他们,有同样困惑的人还有宋南一。
他不完全相信叶向晚,因而没借助叶家的力量,只用父亲的私印给父亲的旧部写了信,附上温鸾的小相,请他们多留意过往的女子。
叶向晚在旁冷眼瞧着,也不点破,只提醒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小皇子一旦记在皇后名下,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算太上皇回来了,只怕也有的掰扯。”
宋南一心不在焉应了声。
叶向晚碰触到他怅然若失的目光,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出声讥讽道:“你倒是记挂她,人家可没想着你,要不早就回来找你了。”
宋南一脸皮不由发烫,嘴上犹自不认输,“高晟在京中早布下天罗地网,不回来是对的。”
“你不是要亲自出京去找她吧?”叶向晚盯视他一眼。
宋南一苦笑道:“咱们的人马上就要和瓦剌谈成条件,又突然冒出个小皇子,孰重孰轻,我心里有数。”
叶向晚闻言松口气,“不管那孩子是真的还是假的,绝对不能承认他的身份,皇上要见血,就让他见,失去群臣的支持,单凭高晟几人他坐不稳帝位。”
“之前他能登基,是因为瓦剌兵临城下,臣子百姓都慌成一团,需要他这么个象征性的人物把大家重新聚在一起。”宋南一口气冷了几分,“让他杀吧,杀得越多,就有越多的臣子对他失望,到头来,大家只会盼着太上皇还朝。”
对比建昌帝的强硬专政,太上皇要温和宽容得许多,只要不是犯上作乱,当官的基本可以一步步稳稳当当升迁,平平安安做到致仕。
叶向晚眼睛一亮,“你是说不理会华公公的示警,反而要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对,”宋南腮边的肌肉咬得微微鼓起,“此一时彼一时,强权在战乱时固然是好用的,可现在京城不再风雨飘摇,话语权该回到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叶向晚赞许地点点头,“事不宜迟,你准备下,我们明天就开始。”
“好。”宋南一的目光投向暗沉沉的黑夜,正事商议妥当,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温鸾,纳闷她怎么在外头活得下去,惊讶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更意外她冲进大火的勇气。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只会看着他甜甜笑的娇柔小姑娘,好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了。
宋南一重重叹了声,关上了窗子。
庭院中,他亲手为温鸾种下的樱花树,已经枯死砍掉,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不多时,雨点变成了雪粒子,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黏黏糊糊的。
宣府的一处简陋的行脚店里,温鸾戴着脏兮兮的毡帽,一身破旧的棉袄,脸上身上都是黑乎乎的煤渣,正缩在草垛里取暖。
“小蚊子。”车队的胖婶喊她,“卫所的官爷要查人头,你来!”
温鸾笑道:“这就来。”
她知道高晟必会派人去山东老家找她,她这模样也确实惹眼,干脆在水里泥里滚了一圈,把自己搞得好像逃难的灾民。
在之前,她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在泥里打滚的一天!
马也不敢再骑,贱卖给马贩子,恰好赶上要回大同府的运煤大车队,领队的老板娘胖婶见她可怜,便容她跟着车队走,平时打打杂跑跑腿,不过添一碗饭而已。
她说自己姓文,有个毛头小子使促狭叫她“小蚊子”,一来二去,反倒叫开了。
行脚店大堂,两个大头兵拿张画像,正逐一比对店里的女子们。
轮到她了,打头的兵勇皱着眉头喝道:“把脸擦擦!”
温鸾用袖子用力抹抹脸,将近一个月天天与煤渣子作伴,她又刻意地不好好洗脸,昔日白皙润泽的肌肤毁容似的被浸上一层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兵勇摇摇头,“下一个。”
从他旁边经过时,温鸾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画像,画上人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外,出自宋南一。
在国公府的三年多,宋南一给她画过不少画像,虽然兵勇手里的画几经誊描,距离最初的水准差了一大截,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原画必是宋南一的旧作。
宋南一说过,宣府卫所的指挥使是他父亲的旧部。
这样说来,是宋南一在找她。
温鸾又用袖子抹抹脸,脸上的煤渣子顿时更贴合地融入皮肤,她走到胖婶身边,“婶子,还有几日能到大同啊?”
“半个月怎么也差不多了。”胖婶给她两个杂粮饼子,“吃完赶紧睡,明天早上把马喂饱。”
“好。”温鸾捧着饼子,慢慢走向自己的草垛子。
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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