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寒凉, 从云端倾泻而下,镇子里渐渐熙攘起来。

没人引荐的话,吴家大宅是轻易进不得的, 经热情的小丫一家指点,高晟来到一条已经拆掉大半的正街上。

道路两旁搭着高高的脚手架, 一排排簇新的长条青砖在秋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透过脚手架的间隙, 依稀可见远处黑黢黢的被烧毁的民宅。

除了上工的泥瓦匠、杂役小工们,还有带着棍棒四处巡逻的庄丁,粗略数了下, 约有五十人左右,高晟不禁暗自冷笑:好大的阵势!

街口门楼不远支着一个茶水摊,一个管事模样的正坐在棚下喝茶, 高晟上前抱拳问了声好,仍是昨天那套说辞。

管事打量高晟两眼, 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素面长袍, 白净脸五官俊逸,看着高高瘦瘦的,眼神清澈,神情局促腼腆, 又带点不自觉的清高——这气度打扮,应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

“我这里都是卖力气的活儿, 你干不来。”管事道,可看到高晟眼中明显的失望,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得知他识文断字, 便招手叫过一个庄丁, “你带这个后生找前院的李库头,看有没有他能做的活计。”

那庄丁嬉笑道:“王头儿,一上来就给介绍库房的肥差,您老莫不是看人长得好,想招回家做上门女婿?”

王管事笑骂,“兔崽子少拿老子玩笑,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帮一把也算积阴德了。”

高晟对着二人连连道谢,想了想又认真解释说:“我有妻子,不给人当上门女婿。”

一句话逗乐了那二人,王管事挥挥手笑道:“真是爱较真儿的钝书生……”

太阳越升越高,壮丁带他过了牌楼,穿街走巷来到镇子西南的一处院落,正巧李库头在门口盯着家丁们搬东西,倒省得好些事。

李库头皱着眉头,“没有空缺……”

高晟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儿,“小子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照顾。”

李库头用手一捏,便笑着拿本册子翻了翻,“也算你运气好,外库缺个清点石料对数的伙计,一天管两顿饭,工钱两吊半,一月一结,想干就在里画个押。”

高晟千恩万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高凤阙。

“名字倒是起得大气。”李库头收起册子,示意高晟跟他进来,“这是吴家外三院的头进院,你一定要记熟道儿。吴老爷规矩大,哪个院子的伙计只能在哪个院子活动,如果走错路,轻则打一顿逐出镇子,重则命没了都是有的。”

这里距离吴家另一处的大门足有五里之远,还只是外三院,高晟略一计算,方知自己昨晚所见的仍不是吴家大宅的全部。

他佯装震惊道:“那岂不是还有内三院?吴老爷家真够大呀!”

李库头颇为得意说道:“外三院内七院后五院,没处院子至少三进,大院套小院,大大小小上百处院落,房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没盖完,小子,来了这里你就开眼啵!”

高晟暗自观察着,地上一水儿的临清砖,萧墙粉壁,重檐斗拱,耀眼夺目,单是这个杂役下人们所在的最外围的院子,已抵得上京城大户的正院了。

如果屋顶换上琉璃瓦,比行宫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就是比着行宫建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行宫?

他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吴老爷到底何方神圣?怕不是财神爷转世。”

李库头笑着答道:“据说是江南富商,我也是两年前才进了吴家,还从没见过吴老爷的面,他喜欢清静,很少出门。不过吴老爷的侄子我们倒是常见的,手面大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是十来两银子的赏钱,赶明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高晟点点头,随后压低声音,胆小又压不住好奇心似的,“昨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有女人惨叫,一下就把我吓醒了。”

“这个啊,我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都会嚎一阵。”李库头挤挤眼,“有钱人嘛,总有点特殊癖好,深宅大院的,不可说不可说,谁家没点子私密事?”

高晟笑笑,适时止住了话题。

指派给他的差事很累人,需要不停地跑来跑去核对进库石料,按各处所需分别划拨,再对牌子划账……忙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有时候领料的人来了,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都知道这活儿异常繁琐,倒也没人觉得奇怪。而且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这年轻后生为人诚恳,踏实肯干,有时遇到管事的巡查,他恰好不在,还替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灰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在云中穿行着,今天是个阴天,地上没有影子。

除了内七院最核心的位置,这些天高晟已把吴家大宅摸了个差不多,他避开暗哨,悄悄潜入后五院。

与前院相比大不一样,屋舍陈旧,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暗沉沉的阒无人声。

几声似哭似笑的女声突兀响起,高晟侧耳倾听片刻,很快锁定了位置。

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只有三间正房,房门虚虚掩映,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铁栅栏封死了。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里传来哗啦哗啦铁链抖动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喘气声,女人的哀哭,不用看也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殿下,殿下……”女人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

躲在阴影里的高晟面色一肃。

却听男人喘着粗气调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嘿嘿……伺候过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女人,如今也伺候大爷了,啊哈,啊哈……我比你那死鬼殿下如何?叫两声给大爷听听。”

“殿下,殿下!”女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片刻后,一个矮冬瓜系着腰带,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出来,门也不锁便扬长而去。

高晟透过铁栏杆向里面看,一个女人摊开四肢趴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容,手脚都被铁链拴住,身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高晟捡起一枚小石子,轻轻扔进窗子。

啪嚓,石子落地,那女人转过头,半点血色全无,苍白得像块白蜡,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就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虽然憔悴得不像样子,可眉目间仍能看出这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

“殿下?”她望着高晟嘻嘻地笑了,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

高晟沉默地看着她,把她的面容仔仔细细印在脑子里。

“你有没有孩子?”他问,“还记得么,大概六七岁大。”

“殿下,殿下!”她使劲外面伸手,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字。

有人过来了,高晟飞快把身子藏在尚还繁茂的枝叶中。

那女人突然疯狂地撞铁栅栏,“畜生!天杀的畜生!别碰我,别碰我!”

“又开始了。”两个仆妇急急忙忙跑进院子,“门怎么开了?哎呀……大爷又来了。”

“真是的,十几个小妾通房还不满足,偏跟一个疯婆子搅合不清。”

“大爷那么多女人,哪个也没这个疯子漂亮。唉,其实一开始疯病也没这么严重,不发病的时候看着比太太还贵气呢,让大爷折腾成这幅模样。”

“何止大爷……不说了不说了,快把她摁住,嘴堵上。”

一阵秋风飒然而过,几片树叶飘然落下,树上已没有人影了。

高晟回到前院的时候,满院子喜气洋洋的,李库头看到他直叹遗憾,“刚刚大爷来过了,不知道有啥喜事,抬了一筐的钱往外撒,可惜你没在,喏,还剩下几个大钱,给你沾沾喜气。”

高晟笑笑,“这喜气,不沾也罢。”

“诶?”李库头眨巴眨巴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温鸾正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进门也没言语。

昏昏的日光下,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微光。

高晟突然觉得那微光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沉默半晌,他捧起温鸾的手腕,绞金铐既轻又牢固,加之他每天都会涂一些药膏子,戴了这么多天,温鸾的手腕一丝伤痕也没有。

他低低道,“我先给你松开。”

温鸾还是没说话,没有疑问,没有惊喜,眼神平静又冷漠,似乎自己就是个台下看戏的看客。

得不到她的回应,高晟又开始烦躁了,“你倒是说句话!”

温鸾沉默片刻,“没什么可说的。”

“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为什么突然要给你解开?”

温鸾摇摇头。

“你……”高晟气急反笑,“我们之间是不是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宋南一?”

温鸾笑了笑,笑得释然,笑得高晟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虽然那里已经快要痊愈。

“水已经烧好了。”温鸾轻轻说,“你早上走之前说过的,回来想洗个热水澡。”

“陪我一起洗。”

温鸾如水一样的顺从。

满室水雾氤氲,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温鸾靠在浴桶边轻轻喘着气,这次高晟异常的温柔,都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肩膀一沉,高晟把头搭在她的肩上,“温鸾,我解开绞金铐,你……你不要再跑,这是我最后的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