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的改变◎

国子监的学生要求释放高晟!

这是什么惊天大笑话?

堂上坐着审问的大臣们立刻僵了面容, 都瞪着眼盯着那个差役,好像看见个不得了的奇物,连高晟本人也微微睁大眼睛, 显见也是意外。

他看向张大虎这里。

隔着透如薄纱的窗户纸,张大虎使劲摇头, 表示于此无关。

高晟的目光停在温鸾脸上,略一打转方收了回来。

“都出去看看。”不等堂上主审官发话, 他抬腿往外走,丝毫没有“犯官”的自觉。

绿袍赶忙跑两步,抢在他前头迈过门槛, 还回头重重哼了声。

高晟眼中毫无起伏,待他下台阶时,看似随意抚了下腰间的荷包, 一粒珠子已然在手,手腕一翻, 手指一弹。

“啊呀!”绿袍膝盖窝一麻, 跟头咕噜滚下台阶,摔得灰头土脸,额头鼓起个大包。

高晟慢悠悠走过,“李大人, 看路。”

“你、是不是你?”绿袍捂着脑袋,气急败坏要找高晟算账。

后面的老几位赶紧的, 扶的扶,劝的劝,只有张肃小声提醒高晟, “收敛点, 四面树敌, 皇上也保不了你。”

对这位老大人,高晟是以晚辈自居的,“我没办法啊,张伯伯。”

“伯伯”二字入耳,几乎令正容亢色的张肃落泪,深深看了高晟一眼,虽没再言语,眼神却像是在做出某种保证。

看着高晟一怔。

张肃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高晟仰头,用力闭了闭眼。

伴着一声沉重的门响,门外的场景徐徐出现在一众官员眼中。

数十名身着襕衫的学子静坐门前,他们身后,是上百名大周百姓。

穿绸裹缎的,粗布麻衣的,有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缙绅,有顶着斗笠光着脚的庄稼汉,他们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静静地坐在这里,不吵不闹,安静而凝重。

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压在门槛内的几位大人心头。

张肃率先迈过门槛,双手抱拳团团一拜,“诸位,有什么话,有什么诉求,可以选一二人去衙门里谈,能满足的,我们都会满足,请先起来。”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小书生扬声道:“我们就想知道,这是大周的京城,还是瓦剌人的京城?”

躲在角落里偷看的温鸾惊讶极了——这是那天考教高晟背书的小书生!

张肃面容一整,“当然是大周的京城。”

“既如此,为什么对杀人的瓦剌敬如上宾,对救人的官员喊打喊杀?难道因为他们是瓦剌人,就可以践踏我大周的律法,随时残杀我大周百姓,而不用受惩罚吗?”

“该交的赋税,我们老老实实一样不少,该服的徭役,无论多严苛繁多,我们都咬牙撑下来的,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人群齐齐发问。

绿袍青袍等几个官儿都被问懵了,你种田,就要交田赋,你经商,就要交商税,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休要胡搅蛮缠!”绿袍皱眉呵斥前排的学生,“无故咆哮公堂,功名还要不要了?亏你们还是个读书人,圣贤之道是一点没记住。”

又提高声音道:“尔等无故咆哮公堂,再不速速离开,本官就要治你们的罪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狗官,你是瓦剌人的帮凶走狗!”

绿袍大怒,但人群已经哄然大乱。

“朝廷说要治我们的罪!”

“太过分了,他们要把我们都抓进大狱,给瓦剌人出气!”

“放人!放人!”

“为非作歹!认贼为父!枉负皇恩!”

人们站了起来,怒吼声如浪涛一般,重重向门口冲击过来。

绿袍傻眼,他怎么就成奸贼了?明明是高晟!

十几个衙役死死拦在人群前,但没用,眼看就要冲进来。

张肃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冷静一下,我是张肃,我保证你们不会被问罪!”

是他指挥的京城保卫战,京城无人不知他的名头,敬佩他的人颇多,躁动慢慢停了。

张肃先警告地盯视绿袍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对着人群又是团团一拜,“大家的来意,我一定会呈递御前,皇上的爱民之心,想必这一年大家都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我大周百姓寒心!”

小书生问:“那高大人还会被砍头吗?”

“不会!”张肃立刻回答,这点毋庸置疑,皇上根本舍不得杀高晟,而且有今天这些人的民意在,朝中风向也会为之一变。

也就是降职罚俸,大不了贬谪出京。

至于瓦剌那边……就交给鸿胪寺掰扯去吧。

街巷的尽头,老态龙钟的康王已将这一切瞧了个清楚,苦笑道:“不成喽,民意不可违,京城保卫战过去没多久,仇恨未消。如今又有瓦剌当街行凶,如果为和谈继续偏颇瓦剌人,不止老百姓,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吏抵触和谈。”

圆胖胖的康王世子道:“好不容易抓住高晟的错处,就此放过,太可惜了。”

“扳倒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正式的‘治罪’,只要结果相同,也可以试试别的手段。”康王呼哧呼哧喘了几声,“走,我要进宫一趟。”

“您刚从宫里出来。”

“不不,我这次是去见皇上,不是太皇太后。”康王呵呵笑道,“替高晟求求情,怎么着也得给我那侄孙子一个台阶下。”

康王如何求情不得而知,但的的确确有了效果,三日后,高晟从大理寺回来了。

几天不见,总是静悄悄的院子异常的热闹,张大虎嘿哈嘿哈抛着石锁,老刘头蹲在台阶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咔嚓咔嚓剁药。

安福和阿蔷排排坐,碗筷翻飞,对着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颐。

张小花在满院子舞剑,咻的一声飞到墙头,又咻的一声上了屋顶,看得廊下的温鸾连连惊叹。

高晟立在院门前看了片刻,默默退到大门口,抬头仔细打量半天:没错,是我的宅子。

这次他进去时,没有刻意隐藏身影。

院子里渐渐变得安静,唯有背对着院门的张大虎犹未察觉,“气得我上去就是一顿揍,他奶奶的,老大再禽兽,也不会对十一二的女娃娃下手。这帮混蛋,就会憋坏水毁老大的名声。诶,小花,你挤眉弄眼的干嘛?眼睛进沙子了?”

拼命给哥哥使眼色的张小花:……

“十一二的娃娃?”高晟凑到张大虎耳边,笑容平和,“说来听听。”

咦——

张大虎全身僵硬,如炸了毛的猫,“没、没……尿急,告辞!”

呲溜一下跑没了影儿,紧接着,张小花“咻”的飞了,老刘头自然也没了身影。

温鸾只觉得好笑,然而一想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自己,顿时笑不出来了。

“有人传大人的流言,说您好幼女,大概其从卖果子的那对父女身上编出来的。”安福解释道,“加上那女娃娃又去大理寺探过监,您居然还见她了,前后小半个时辰!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高晟看着温鸾,似乎在等她说话。

温鸾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才说:“还没吃饭了吧,我们刚吃完,让厨房再给你做。”

高晟坐到石桌前,“还剩不少菜,我吃这些就够了。”

“都是我们吃剩的……”

“无妨。”

大概一炷香过后,桌上的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温鸾看看他,又看看空盘子,已经掩饰不住自己愕然了。

“我曾和你说过,我挨过饿,所以不喜欢剩东西。”高晟漱过口,捧着茶盏坐到她身旁。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透明。

“是在辽东,那年我们遇到了十年不遇的大/饥/荒,母亲用身子换粮食,得了脏病死了。哥哥进山给我们找吃的,结果让狼吃了,家里……只剩我和妹妹。”

他的声音平静冰冷,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阳光很暖,温鸾一阵阵发冷,她不想继续听下去,直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可双腿好像被他的声音冻住了,根本抬不起来。

“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光了,连只虫子都找不到,我饿得全身没有力气,和妹妹躺在炕上等死,就在这时候,妹妹突然指着砖缝叫起来,你猜我在砖缝里看到什么?”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仍是和以前一样笑着,可温鸾觉得他在哭。

“一粒小米。”高晟兴奋极了,抓住温鸾的肩膀,使劲摇晃了下,“一粒小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吃的,吃的!”

“我捏起那粒小米,”他比划着,“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手,张大嘴。”

他的手停在嘴边,“我看着妹妹,说我吃了。”

“妹妹说,哥哥吃,哥哥吃。”

“我没想吃,就想放在舌头上尝尝味道,再给妹妹。”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粒小米竟然不见了!我拼命扣嗓子,就是吐不出来,妹妹还在说,哥哥吃,哥哥吃……我急了,大声说哥哥真的吃了,没有了!”

“可她还笑着说哥哥吃……”

“后来,妹妹死了,我活了。”

高晟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放在膝头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温鸾抬起手,在他肩膀上空停顿了会儿,没有落下。

好半天,高晟才抬起头看着她笑,“是不是很卑鄙,很残忍,很没人性?”

即便你妹妹吃了那粒米,也不见得能活命。温鸾心里如是想着,却是沉默不语。

高晟深深吸口气,已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所以我不喜欢浪费粮食,往后我吃饭,不许再盯着我看。”

温鸾轻轻“嗯”了声,“你妹妹……是不是和那女孩子差不多大?”

高晟不答。

“五天后,大周要和瓦剌比试打马球。”他突然道,“瓦剌指名要我参加,皇上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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