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血红的朝霞, 被大团大团的乌云挤压着,一步一步向后退,整个天空都变得黯淡无光。
宋南一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黑底金字的牌匾, 下意识摸了摸右手的袖筒。
那里藏着一把袖箭。
他撩起衣袍迈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向签押房走去, 门口的差吏只是打量他两眼,没有拦他, 也没有搜身。
署衙里很安静,一路上不见几个人影,只有一声接一声嘶哑的鸦啼。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签押房。
高晟静静坐在书案后, 眼睛鹰目似的注视着他,“大牢没蹲够,还敢回来?哦, 我忘了,宋世子现在有叶二小姐撑腰, 底气足了。就是这软饭, 不大好吃吧?”
看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心里的恨、怒、苦、涩一股脑冲上来,宋南一一拳砸过去。“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高晟手中的书卷轻轻一格一推,原以为宋南一必定会狠狠摔倒, 但他只是退了几步,竟踉踉跄跄的站住了。
这个人, 并不是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文弱。
高晟面色微沉,继而又笑,“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还请世子代高某向你母亲转达谢意, 若不是她主动将尊夫人送到高某**, 我也无福品尝这道美味。”
心里仿佛有火在烧,烧红了宋南一的脸,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
杀了他!杀了他!
有个声音疯狂在耳边叫嚣,宋南一几乎克制不住要扣下扳机。
自从知道事情始末,他不止一次想杀了高晟,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会让宋家再次卷入牢狱之灾,所以花了整整一晚让自己平静。
早上看到鸾儿熟睡的脸,可他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高晟压着她做那种事!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悄悄扣上了袖箭的机关。
高晟眼神微眯,忽上前两步,低低笑道:“这种事的确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尊夫人,好味道。尤其在最妙处,那种柔柔的,无限收紧的触感,美妙得不得了,真是人间美味中的美味。”
“高晟!”一种说不出的无力和愤怒直冲上来,烧毁宋南一最后的理智,右臂忽地一抬,“死吧你!”
高晟早防着他了,不等他右臂完全抬起,早捽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砰的把他摁在地上。
“你不责怪你母亲,反而恨我,好奇怪啊,当时是你们上赶着求我收用尊夫人。”高晟加大手上的力道,“不愧是母子,只会把错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反倒摘得干干净净。”
宋南一拼尽全力挣扎,压在他背上的手仍纹丝不动,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不杀我,你就是狗娘养的!”
“杀你很容易,但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
宋南一的话完全刺激不到高晟,他冷笑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知道吗,我最喜欢看她失控时的表情,像哭,又像恼,还像撒娇。她会紧紧缠着我,用力绞着我,当我离开时,她的表情会瞬间一空,怅然若失意犹未尽,那样子,总是让我按捺不住,一次又一次让她哭得更厉害。”
“高晟!”宋南一表情已经扭曲,他拼命向上支撑身子,声嘶力竭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压在背上那股力量突然一松,宋南一霍地起身,疯了似的扑向高晟。
与此同时,两条人影齐齐从门外跃进,几乎是须臾之间就拿下了他。
“呦呵,袖箭,这回可抓了你个现行!”张大虎三下五除二卸了他的武器,“擅闯北镇抚司,携带朝廷违禁兵器,意图刺杀朝廷重臣,三罪并罚,任凭谁求情也没用。”
除了锦衣卫,还有三四个官吏也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宋南一此时才明白,高晟早设了陷阱等着自己!
他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立即辩白道:“袖箭是太上皇赏赐给我父亲的,不是违禁之物。昨日高大人故意羞辱我宋家,我气不过今日找他理论,一时激愤当然会口不择言,怎么能算刺杀?至于擅闯更是荒谬,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如果谁都能随便进,那该问罪绝不是我。”
高晟拿起那把袖箭看了看,忽然扣动机关,只听一声尖利短促的哨响,短箭擦过宋南一的脸,咚的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头发急速飞起又缓缓落下,一道血痕出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宋南一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高晟慢悠悠道:“宋世子好口才,可惜说的再好听,也掩盖不住袖箭上弦的事实。”
“就是,谁没事带上弦的袖箭瞎转悠?你分明是记恨我家大人,特来寻仇。”张大虎咋咋呼呼道,“那边的几位大人,刚才你们都瞧清楚了,我们抓他可没抓错对不对?”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自然不敢说错了。
高晟吩咐属下:“关进诏狱,等我闲了亲自提审。”
“慢着!”叶向晚带着三四随从匆匆而至,“定国公世子为何来此,想必高大人比谁都清楚,你敢拿人,我就去长安门敲登闻鼓。”
高晟瞥一眼宋南一,“随便。”
“不可!”却是宋南一出声阻止,“叶小姐,这是我和高晟的私人恩怨。”
叶向晚一听就知道,他是担忧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温鸾坏了名声想不开——可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不就是最好的证词么?
死人也可以说话,尸首上弄出些伤痕,正好切合高晟手段毒辣的特点。世人总是对弱者抱以同情,况且朝野上下恨高晟者不知凡几,只要稍加运作,到时他们登高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除去高晟,建昌帝就少了条臂膀,太上皇复辟又多了成把握。
孰轻孰重,宋南一怎么就拎不清呢!
叶向晚一阵暗恼,又不能当众下他的面子,因亮出一枚小小的令牌,“不看僧面看佛面,太皇太后寿辰将近,特意点了定国公世子进宫赴宴。高大人,不要扰了她老人家的好心情。”
高晟笑了,“叶小姐好大的面子,连慈宁宫的令牌都有,高某佩服。可惜北镇抚司不是后宫,我们只认皇上的命令。不过叶小姐,你是记性太差了忘记昨天的事,还是有意,把‘后宫干政’的罪名往太皇太后头上套?”
把叶向晚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听得越多,宋南一脸色就愈加灰败。
高晟根本不把叶家放在眼里,不是叶二小姐救他出来的,他早该想到这一点。
如果叶家和太皇太后可以影响皇上的决定,那第一个放出来的应该是父亲,儿不是他这个既没入仕,更无实权的废物!
或许他只是皇上放出来的一个诱饵,好钓出那些有异心的人们。
是鸾儿救了他,可笑母亲没把她当恩人,反当成绊脚石。更可笑的是他,鸾儿心里不知有多苦,有多害怕,有多渴望他的安抚。
而他,却把人晾了一个晚上。
“南一!”
宋南一艰难地抬起头,昏暗的天光下,他看到温鸾疯了似的跑向他。
在她冲过来的同时,张大虎已经放开宋南一悄悄退了下去,那几位官吏自然从善如流,紧随其后。
“你的脸怎么了?”温鸾心疼得手在颤抖,不经意擦过他的右臂,宋南一“嘶”的一声,疼得头上汗珠直往下滚。
先后两次被拧住,锦衣卫的人下手又没留余地,此时他的右臂软塌塌的,呈现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概脱臼了,可能还有几处骨折。
温鸾想碰又不敢碰,“天啊,你的手……”
“没事。”宋南一笑笑,“又让你担心了。”
温鸾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眸看向对面傲然而立的男人,“高大人,我夫君受了伤,请容许他回家疗伤。”
高晟的表情麻木又冷漠:“夫人没看到柱子上的短箭?你的好夫君,要杀本官。”
黑漆大柱上,短箭几乎全部没入其中,箭尾一点寒芒,在冷寂的空气中无声的闪烁着。
若是射在人身上,必死无疑。
温鸾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勉力笑道:“大人说笑了,他平日里连鸟儿都不敢射杀的,怎会杀人?求大人开恩,放他回家。”
“别求他!”宋南一喝道,“我宁肯去死。”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温鸾再也支撑不住哭起来,“大人,他是读书人,不能没有右手,让我带他回家疗伤。求求你……”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高晟,他瞍了温鸾一眼,“可以,那就把左手留下!”
话音甫落,他一把扯过宋南一,恰好抓的是受伤的胳膊,宋南一凄惨叫了声,随即死死咬着嘴唇,哪怕痛苦得浑身**,也不肯出声求饶。
温鸾急了,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猝然断掉,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放手!”
啪,又脆又响,打得高晟的头向旁一偏。
偌大的签押房一时间荒墓般的死寂。
叶向晚不自觉倒退两步,省得高晟发起疯来波及到她。
温鸾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想,这回恐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呵。
屋里响起一声轻笑。
高晟慢慢回过头,摸了摸被她打过的脸,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不知是不是温鸾的错觉,她竟然觉得他有点开心!
温鸾瞠目盯着他,连哭也忘了。
“我不和女人计较,看在你的面上,这一次我放过他。”高晟随手把宋南一推到温鸾那边,“走吧。”
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宋南一和叶向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温鸾读懂了深藏在他眼中的暗示:账,你来还。
一声闷雷拖着长长的颤音,从天边轰隆而至,撼得温鸾心中一颤。
“下雨了。”高晟走到窗边看看天色,回头一笑,“果然,一下雨我就有好事发生。”
从北镇抚司衙门出来时,繁密的雨点已打湿了地面。
宋家的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叶向晚走到宋南一身旁,自然而然隔开了温鸾,“你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必然是高晟说了极其难听的话,逼得你失去理智。”
宋南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在刑讯上头很有一手,最会玩弄人心,专挑人最脆弱的地方下手。”叶向晚努力回忆着爹爹对高晟的评价,“千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不要在意他的话,要把节奏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忽而笑道,“我做的也不好,两次都给他压制住了,以后再对上他,你我都要警醒些。”
宋南一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回头见温鸾在雨中兀自怔楞着,忙唤她:“当心淋病了,快上马车。”
“就来。”温鸾回过神,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右臂坐进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
叶向晚冷着脸,转头登上自己的马车。
书香很瞧不上温鸾,“但凡有点廉耻心,早一头碰死了,还好意思把着世子夫人的位子不放,也不想想正经人家谁容得下她。”
叶向晚嗤笑道:“国公府的确容不下她,可世子爷舍不得。”
“这人真不识好歹。”书香替自家小姐委屈,“香的臭的都分不清楚,拿个破了身子的人当宝贝,合着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的。”
叶向晚冷笑道:“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下子淡了。算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说不在意,可稍显急促的呼吸,僵硬的笑容,还是暴露她此刻的不甘心。
书香当然不会哪壶不开,忙顺着她的话头问小姐在意什么。
叶向晚沉吟道:“你不觉得高晟对那巴掌的反应太温和了?打人不打脸,那巴掌可是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他居然一点不恼。”
“他不是说不和女人计较?”话刚出口,书香就后悔了,高晟对上小姐的时候,那是从来不留面子,极尽刻薄冷酷之能,总不能说小姐不是女人……
叶向晚没理会贴身丫鬟的口误,“或许,他对温氏有点动心?”
“怎么可能?”书香头一次不同意小姐的说法,“那是高晟!上京前,老爷特意说过,高晟心志坚定,从来没被任何人、任何事分过心。咱们之前送到京城的两个细作,姿色不输温鸾,连高晟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他杀了。”
“我就是奇怪。”叶向晚叹道,“都说高晟好色,他身边却从没出现过女子的身影,要不是国公夫人言之凿凿,我都不敢信他是温氏的入幕之宾。”
书香还是摇头,“也许他还没玩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那个只会哭,性子软绵绵的世子夫人有何过人之处。”
叶向晚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小几,她是真的希望高晟待温鸾有几分不同。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好对付了。
沉闷的雷声在车顶上方滚动着,雨点像急促的鼓点似的,疯狂地敲打着车顶。
外面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里面的二人相对无言。
宋南一的胳膊用两块木板草草固定住,车厢每晃动一下,他的眉头就皱深一分。
“疼得厉害吧?”温鸾耐不住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讪讪闭上了嘴。
“还好。”宋南一轻轻叹了声,“你不要这样拘谨,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你这个样子我瞧着心疼。”
温鸾低头,将口中的苦涩强咽了下去,“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鸾儿,你心里只一个我,我心里也只一个你,我们不该就这样分开,那岂不是如了高晟的意?”
宋南一缓缓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温鸾的手轻轻一吻,“别怕,我回来了,不会再让那个畜生欺负你。”
温鸾的光渐渐模糊了,她使劲擦脸颊,可没用,新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糊住了眼睛,糊住了嗓子。
好半天,她才哽咽着说:“答应我,别再找高晟寻仇了,好歹……他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温鸾的本意是多少消减些宋南一的恨意,毕竟高晟是天字号第一信臣,与他作对绝无好处。
她性子软,却不是任事不懂的傻子,这阵子从高晟的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消息,定国公府的立场与当今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相反。
这在她看来是件极其危险的处境。
宋家和叶家应在谋划着什么大事,然而远水不救近火,定国公府已势如累卵,叶家也不是传说中那般权势滔天,根本不能左右皇上的决定。
一旦激怒高晟,他只消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奏上一本,迎接国公府的将是灭顶之灾。她相信以婆母和夫君的能力,能看清这一点。
可她低估了宋南一身为男人的骄傲。
宋南一更想听到的是她对高晟的控诉、愤恨,和她对这个决定的后悔,而不是“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难道还要感谢他不成?
宋南一重重吞下一口空气,压着满腔的悲愤和不甘,装作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我会忘了这事,你也忘了吧。”
温鸾应了声。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他们以前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从不知冷清是什么。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垂头不语,一个闭目养神。
雨水哗哗地洗刷着大地,天空像裂开一道大口子,一股脑把所有的水全倒向人间。
门房得了信儿,提前卸掉国公府的门槛,马车便一路行至二门。
郑氏早领人在穿堂等着了,一见儿子的右臂,当即没绷住哭了,“这可怎么好,不能提笔写字,你的仕途就完了!”
不等宋南一说话,叶向晚先道:“伯母不要着急,我已打发人去请太医院张院使,他于骨科上造诣颇深,定会保下世子的仕途。”
“好,好。”郑氏拉着叶向晚的手,欣慰道,“你又救了南一一次,有你是我们国公府的福气。”
叶向晚若有所指一笑,“晚儿不敢贪功,世子夫人才是出力最多的那个。”
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皮涨红,不自觉往宋南一身后躲了躲。
宋南一道:“是鸾儿救了我,上次是,这次也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我宋南一的大恩人。”
郑氏吃惊地看着儿子,忍不住提醒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发昏了?”
宋南一神色淡淡的,居然有点凛不可犯的冷峻,“没有她,我今日已经死了。母亲,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是不是?我胳膊疼得厉害,先和鸾儿回院子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往后我的院子就交给鸾儿管,过一阵子就让她试着接手中馈,您年纪大了,含饴弄孙不必整日劳心费力好?”
郑氏不认识似地望着儿子,好半天才指着他离去的方向道:“这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呕心沥血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天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如果周嬷嬷在,一定会说些她爱听的话,把所有过错全推在温氏头上,可惜她伤还没好。其他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敢接茬搭话。
还是叶向晚扶着她,柔声细语安慰道:“您别往心里去,今日世子在北镇抚司受了奇耻大辱,不冲您说几句,又向哪个说去?孩子大了,难免不服管教,便是我几个哥哥,在外面知礼乖顺,偏在家就知道和我娘怄气。”
看她没有因此与宋家生分,郑氏心里好受很多,悄声道:“南一一时转不过弯儿,你别与他一般见识,过些时日,他就知道谁好谁孬了。”
叶向晚笑笑,暗道我岂是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之人?嘴上却说:“有您给我做主,晚儿没什么担心的。眼下更要紧的是国公爷,太皇太后那里已有了章程,等国公爷回来主持大局,什么艰难险阻也不怕了。”
郑氏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远远看到管家引着太医来了,免不了又为不争气的儿子流了一通眼泪。
暴雨如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云开雾散,庭院里积水如潭,竹影与落花在水面上交横沉浮,时聚时散,到底竹影依旧摇曳,落花随着流水,缓慢地汇向院角的沟渠,淌进府外的金水河里。
温鸾独自倚坐游廊,望着粉白灿红的落花发呆。
阿蔷屏声静气立在一旁,见巧燕抱着两个纸包蹦蹦跳跳拐过来,忙又摆手又摇头的,提醒她不要吵到温鸾。
巧燕倒也识趣,站住脚,举举手里的纸包,又冲她招招手。
自昨天巧燕护着小姐躲了一巴掌,阿蔷看她便多了几分亲近,轻手轻脚走过去问:“你拿了什么?”
“糖!”巧燕笑嘻嘻拆开纸包,“松子糖,窝丝糖,冬瓜糖,橘瓣糖,这包是蜜饯,大杏干最好吃,酸酸甜甜的,还有糖渍玫瑰花也不错,就是太甜了。”
“哪来的,不会又是门上捡来的吧?”
“嘿嘿……”巧燕敷衍笑了两声,往她嘴里塞了块松子糖,自己也拿了块吃了,“少夫人看起来心情不好,昨儿个不是扳回一城么?”
阿蔷叹道:“说的轻巧,你没听那些丫鬟婆子们叽叽咕咕说的闲话,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小姐不守妇道,合该自请下堂。人言可畏,世子爷现在一力相护,以后时日长了,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是实情,为着国公府的面子,谁也没有挑明温鸾与高晟之事,可大家又不是瞎子聋子,又有人刻意推波助澜,不到一日的功夫,府里大半的人都猜了个差不多。
只是不敢当面议论而已。
巧燕想了想,把糖重新包好,“我们给少夫人送糖去,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变好。”
“你把我们小姐当小孩子哄?”阿蔷失笑,随即泛起一阵悲哀,“我家老爷子倒是喜欢拿糖哄她,如果老爷子他们还在,小姐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巧燕捧着纸包就走,“我可不耐烦听如果啊若是之类的话,人要往前走,总沉浸在过去会把自己愁死的。”
“是是是,你洒脱,你超凡,站着说话不腰疼。”阿蔷皱皱鼻子,提脚跟上。
温鸾一看纸包里的糖就笑,拈起一颗橘瓣糖,眼中满是怀念,“以前家里过年就摆这个糖,可有几年没吃到了。”
宋南一和宋嘉卉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宋嘉卉偶尔还吃点蜜饯,宋南一是糖果蜜饯一概不碰,府里平时便很少出现这些东西。逢年过节摆一碟子应景儿,也只是说“给小孩子们吃的”。
温鸾含了一颗,带着橘子香气的清甜一点点在口中蔓延开,那些掩埋在记忆长河里的儿时美好,仿佛也随着这块糖,逐渐清晰起来。
泪水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下,把两个丫鬟惊着了,巧燕更是把两包糖全塞进她怀里,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哭,全给您。”
温鸾失笑,“我不是争糖吃,我是想……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呀!”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清风掠过,院子里的早樱沙沙的响,枝头空无一花。
宋南一立在窗前,眼中是无尽的忧伤。
这场透雨过后气温骤升,京城好像一步迈进夏天,除去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整日大太阳晒着,热得人们早早换上了夏装。
宋南一想听戏,“广和戏楼的如意班新排了两出戏,听了的无不拍手叫好,我叫人订了包厢,你整日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跟我听戏去。”
温鸾指着他胳膊上的夹板道:“还是养好伤再出门吧。”
“我闷得慌。”宋南一透口气,“这国公府叫人喘不上气,鸾儿,陪我出去散散心。”
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两个换了衣裳,从后门悄悄出府。
广和戏楼处在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的人多得犹如赶庙会,道旁有玩杂耍的、卖唱的、摆摊卖瓷器花木物件的,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到处声嘈乱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一瞬间冲淡了悲悲切切。
温鸾不停东张西望,自打她住进京城国公府,还是第一次出来游玩,看什么好奇新鲜。
一个大娘满脸是笑招呼她:“小娘子,看看簪子,我的簪子样式新巧,用料实诚。这位相公,你娘子生得这么好看,该买根上好的簪子,才不委屈她的美貌。”
宋南一大概扫了扫,这些簪子自然比不得府里的东西,但出来玩,买东西也是一乐,便挑了一支兰草蝴蝶纹的银簪给温鸾戴上,笑着说:“好看。”
随手扔了锭银子,在大娘的千恩万谢中翩然而去。
温鸾摸摸头上的簪子,莞尔笑道:“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簪子,黄花梨雕的,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什么纹样。”
“那时我才十岁,能雕成簪子样就不错啦!”宋南一大声叫屈,“你呢,还不是一边说难看,一边戴着不肯摘,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呸,我才没有抱着睡。”温鸾红了脸,轻轻戳了下他的胸膛。
“啊呀,好疼。”宋南一抱着胳膊弯着腰,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温鸾大惊,忙扶着他躲到清净的小巷子,“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先去找个医馆看看,这里人太多,挤挤挨挨的,就别去听戏了。”
宋南一忽而抬头一笑,“骗你的。”
“讨厌,吓死我了!”温鸾捏起粉拳待要锤他,然而举起来又舍不得了。
宋南一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真好,以为我们总是这样打打闹闹,怎么成亲了,反而外道了?”
温鸾心尖一抖,她也想回到二人过去的状态,可今非昔比,早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面前,要填补,何其容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说实话,我是介意的,介意到不愿听到那人的名字。”
掌心的小手开始发颤,宋南一急忙握得更紧,“可相比这些,失去你的痛苦更让我无法忍受。”
温鸾诧异地抬起头,“我和他的事早晚人们都会知道,你能忍受得了人们的指指点点?或许你能,可我不能,国公府也不能。”
宋南一道:“我想好了,等父亲出狱,请他另择佳儿做定国公世子,咱们离开国公府,离开京城,找一处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像岳父一样开个小书馆,岂不美哉?”
“真的?”温鸾颤着声音问,“你愿意为我放弃世子之位,放弃手边的荣华富贵?”
宋南一郑重地点点头。
“夫人不会同意的!”
“不同意也没办法,你看前几天,她不是也拿我没法子?没有父母能拗过儿女的。”宋南一目中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你放心,我绝不负你,我喜欢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温鸾又哭了,“我也喜欢你,但凡我不那么喜欢你,也不会这样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南一微微俯身,轻柔吻去她的泪水,顺势含住她的唇。
温鸾踮起脚尖,努力迎合着心上人的吻。
灿烂的太阳带着初夏的热意,从云端高高俯瞰大地,明晃晃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几乎无人注意到暗巷里的这对男女。
瞭望塔上,高晟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
良久,方冷冷笑了声。
旁边的张大虎莫名打了个寒噤,用眼神询问更旁边的罗鹰:兄弟,老大这是咋地啦,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一转眼就是暴风雨的前夜。
罗鹰用口型回了两个字:女人。
张大虎:哈?你敢骂老大是驴,我会告状的,你小子等着挨削吧!
罗鹰无语望天:就问搭档是个蠢蛋怎么办?
过午时分,广和戏楼开始后晌的场子了。
这一座封闭式戏楼,号称北直隶最大的戏楼,上下两层,一楼中间是一大片散座,二楼是包厢,没开场的时候格栅门一拉,谁也瞧不见里头。
宋南一订了正中最大的甲字号包厢,拉着温鸾刚要上楼,却走来位衣着考究的公子,一见他便惊呼道:“宋兄!”
是国子监的同窗。宋南一怔了下,客气地与他们见礼。
“听说你从诏狱出来了,我们正商量着请你吃酒,压压惊,不想在这里碰到你了。”那人显得非常热情,回身挥挥手,“诶,你们看这是谁!”
立时就有几个年轻男子向这里看来。
温鸾有些尴尬,低着头往宋南一身边靠了靠。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位是……”
“此拙荆。”宋南一坦然道,“被我强拉过来听戏。”
“原来是她……”那人急忙咬住话头,长长一揖道,“原来是嫂夫人,失礼失礼。”
宋南一皱皱眉头,见那几位同窗也有过来攀谈的意思,因对温鸾道:“你先上去,我稍后就到。”
温鸾也着实被瞧得不好意思,转身飞快上楼,待离开那几人的视线,方觉得轻松些。
红褐色的格栅门紧紧关闭,右侧挂着“甲号”的木牌,她打量一圈,左右包厢都有人,应是这间无疑了。
她又向楼下望去,四五个人围着宋南一,时不时传出一阵郎朗的笑声,南一脸上也挂着笑,看起来很开心。
温鸾也抿嘴笑了,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南一努力向她靠近,她更应该相信南一,拼尽全力给他回应。
都会过去的。
高晟给她带来的一切,终究被时间冲散!
温鸾深吸口气,缓缓推开眼前的格栅门,抬脚迈进去。
金色的阳光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刺眼的光芒中,一人坐在窗前,冷电似的目光直射过来。
高晟!
温鸾脑子轰然一炸,转身就跑。
一只大手从背后袭来,砰,门在她眼前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