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一早去搬回了韩顿尸首,买了棺椁,又雇了马车,暂放在昔日韩府的西门外。

人讲究叶落归根,韩府如今已进不去,穆氏在沈羲陪伴下在棺前上了几柱香。

昔日烈火喷油般的兴旺门庭,在夜里死寂一片。

韩凝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钦命韩家十五岁以上女子皆入教坊司为妓,十五岁以下女子与五十岁以上妇人,以及年幼稚儿则发卖为奴。

沈羲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下落,知道她们过得不好,她不见得会格外开心,不知道也不见得她们会比她想象得要好。

“他其实并不是全靠郑绣上位的。”

上完香,穆氏与她坐在门槛下,幽幽望着天上月亮。

“我从小便认识他,他确是好学,才华横溢,人也长得好,那会儿他总亲切地唤我岚丫头,还曾经在花朝节帮着我做过纸鸢。

“小时候我对他谈不上爱慕,但也想象过,如果哪个女子得他所爱,应是极为幸运的。

“只是我永远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心里已有经有了爱人,他心思比起常人都更深沉。

“我不知道,后来我自以为是的与他两小无猜,在他与郑绣之间的少年情谊面前,压根不算什么。

“他们把路走偏了,便连带着我也把路给走偏了。”

月光照在她仰起的脸上,那脸上写满伤感。

“说来也是奇怪,他活着的时候我对他全是恨,他死了,我倒是会想起多年前的过去种种。

“如果时光仍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十来岁的少男少女,没有野心没有不忿。

“——一个人内心最为刻骨的记忆,也许正是少年时呢。”

沈羲同样仰头望着月光,一直在沉默。

她的少年在前世,在张府。

但因为韩家与温婵,她失去了整个所有。

她无心包容万物,也无心赶尽杀绝,但她失去的那一切都不会再重来,这是事实。

所以,她无法对穆氏的感情感同深受。

夜深时回到沈府,二人在抿香院门口分了道。

她看看天上月色,却并没有回房。

墙下紫薇开的正盛,落影如同泼开的水墨。

忽然,她幽幽道:“戚九,陪我去张府走走吧。”

贺兰谆回到玉澜殿,霍究已自燕王那里过来,正坐在他素日看书的躺椅上等待。

“你去哪儿了?”他手里拿着本书翻着,并没有抬头。

“出去转了转。”

夜色静,两人语气也都低沉,愈发显得寮落。

侍官来给贺兰谆更衣,霍究抬头:“王爷让我去刑部,调上来的却是靳宵。靳宵是寄寒的人。”

贺兰谆手臂微顿,略略侧首。

“他要大婚了,放些权给他也是正常。”

说到这里他将手穿过衣袖,恢复神色:“何况这次他的功劳最大,王爷虽然力使在了关键处,但筹谋应变却表现极好。

“小皇帝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梁修跟他服软,足见他的实力。”

他整了整素白衣襟,走回来道:“此外。不光是靳宵管了定狱,通州三卫也拨给他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霍究两眼扫视他,语气忽然变得暧昧:“跟他大婚的可是沈羲,也许不久,他们就会诞下小世子。”

贺兰谆正要来端茶,闻言手抠在杯壁上,指节渐渐不动。

“如此良夜,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梅公子?”

霍究寒脸。

转头他坐起来:“你难道不遗憾吗?她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心。”

明明五月,窗外月光却透着清寒。

霍究何尝想往他心里捅刀子,只不过他也不好受,所以何妨一起。

沈家的女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一个沈羲弄得萧淮神魂颠倒,又弄得贺兰谆心神不宁,一个沈嫣则让他失了方寸。

她说她有婚约,说她不能背信弃义,接受他便是无礼不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有为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便就放手。

偏又在萧淮别院里见着孤零零立在灯下的她狠不起那心肠。

“若是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双手枕在脑后,幽幽道。

贺兰谆端起杯子,语气如常淡然:“就比如你,现如今明白了,也死彻底了。”

霍究扭头剜他。

贺兰谆垂眼喝茶。

月光已值当空。

戚九自内打开了张家大门,吱呀的声响划破了宁静,沈羲走进去,门下灯笼也点起了几盏。

空置了十三年的宅子早没有了人气,虽然韩家这些年都有人打理,不至于破败荒芜,但扑鼻的霉气仍然伴随着几分苍凉。

“宅子有七进,一进是门厅,二进是寻常客厅,三进是花厅,四进是贵宾厅,五进是正院。

“六进是母亲的百卉堂,七进有三个院落,而后是花园。

“东路有五座大小偏院,西路有楼有敞轩琴台以及内外书房。我住在东路的碧云斋。”

她闭着眼睛说完,方才睁开眼,踏上过二进的游廊。

赫连王朝起源南边,宅院建造随心所欲,并不是规整的北地四合院。

沈羲轻车熟路到了碧云斋,挨着精致的两层小楼每间房挨个儿看过,又下楼来到西路小湖畔。

到底在迈台阶时忍不住打了个踉跄,于栏上坐了下来。

心里像是风卷浮云,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没个止歇。

张盈死后张家只有张缓缓一个小姐,她的闺房应是没有人再住过,所以甚至于摆设也还是她喜欢的样式。

可是昔年她最爱坐着乘凉的湖畔却有了变化,这里多了套石桌石椅,亭外的太湖石也改成了青云石台阶。

这地方,徐靖也没少来。

穆氏说,一个人最为难忘的,是年少时的记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徐靖的。”

她忽然迎风自语般地喃喃,以至于一直默默陪在身侧的戚九蓦然间“嗯?”了一声。

她抚摸着脱了漆的栏杆:“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贺兰谆就是徐靖的。是在徐家坟园那天夜里,还是在后来?”

月色下戚九面上有些慌乱,环着的双臂也下意识地松下来。

栏上坐着的她面色依然平静,没有怒色也没有怨色,但自她口里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