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雨大,冷风从窗户外灌进来。还穿着衬衣的邵琅远躺在**,浑身冰凉。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股淡淡的鱼腥味裹着风吹了进来。随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岳父颜顾从外面走了进来,臂弯里有件厚大衣。

“天冷了。”颜顾说。

邵琅远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身体像灌了铅似的。

“你好生躺着。”颜顾把大衣搭在被子上,说道:“跟老先生讨的,那古板家伙,还非得要我拿两条鱼去换。”

颜顾刚钓完鱼就匆匆忙忙拿着大衣过来了,鱼的味道还跟着他。

盖好大衣,颜顾为邵琅远倒了一杯热水。经过前两日的好生调养,邵琅远的手已经能动了,他在颜顾的帮助下半扶着碗把水喝了,身体舒服了很多。

见颜顾坐在床沿前并不急着走,便知道他有话要说。

颜顾沉默了刹那后,说道:“你能捡回一条命也是万幸,人生漫漫嘛,总得经历一些大事小事。身为男人,多经历一些没坏处,重要的是从经历过的事情里吸取经验。你这次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跟你自己为人不够果敢有关哪。”

邵琅远想,也许老爷子说的是对的,如果一开始在邵常海显露出牙齿的时候就一招制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琐事了。

他点点头。

送走颜顾后,邵琅远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昏睡。其实他病得很重,纵然有老先生的药草吊着命,但仍旧在生死一线徘徊。

没有人知道他昏迷了多久,当他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时,窗外已经放晴了,旁边的矮桌子上放着一个空药碗,里面还残留着些药渣。

邵琅远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折腾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好转,他想尽快好起来,回到旗袍店。

门外有响起脚步声,声音很轻,步子很沉,非常陌生的感觉,不像他岳父颜顾。

嘎吱一声冗长的开门声,慢吞吞地像个百岁老人。一只枯瘦的手贴在门板上,那经不住风吹的门板在那手里像有千斤重一样。

在邵琅远的视线里,整个画面都像被刻意慢放了一样。

终于,一道阴影打在门上,慢慢地,一个佝偻的老人走了进来。

邵琅远没见过他,但之前听颜老说过,渔村里有位老医生。

他想开口招呼,谁知嘴动了动,发不出声。

老先生走到邵琅远的跟前,看他双眼迷糊,叹息道:“你这小子也是命大,如果不是颜老一直求着我,用药草吊着你的命,你就没了。”

老先生把一根寸长的干枯的藤草喂进邵琅远的嘴里,味道苦涩,甚至还有些冲鼻。见邵琅远皱着眉头,有些抗拒,他道:“识趣吧你,这是最后一点药了。本来是颜老为他太太求的,谁知道他居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挪给你用。”

邵琅远听得吃惊,心里不是滋味。

“这怎么可以……”他愧疚道:“岂不是会耽搁我妈的病情?”

“你妈?”老头道:“跟你妈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颜老的妻子旗曼新太太。”

老头说完,突然盯着邵琅远,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他的……”

邵琅远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颜老是我妻子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

老头笑着摇摇头,“难怪,难怪那老头非要救你不可,原来是一家人。也好,以后老头子欠我的东西,我可以找你还了。”

邵琅远用干哑的声音问他:“欠你什么?”

老人道:“你以为就凭他一条鱼就能换我良方吗?太小看我了。”

邵琅远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脸上顿时晕开一层笑意。

老人一边看邵琅远忍着痛苦咀嚼药草,一边道:“吃了我的药,你也许就能坚持到那老头子回来。也不知道他那边情况怎么样,给他打电话连个信号都没有。”

“昨天,杜先生又来渔村看了看,没见着颜老就走了。”

邵琅远嘴里的药慢慢地变得甘甜起来,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从口舌通向全身。

待意识清醒些,邵琅远才看清楚,喂他吃药,给他喂半截红薯羹的老人枯瘦如柴,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走。

“老先生。”邵琅远忍不住问道:“您一个人住这儿?”

老人道:“我打小就住这儿,年轻的时候搬过一次家,离开了十几年,后来又回到了这个地方。等你老了就知道了,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不想再挪窝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不管变得多破旧都能让人想起当年的那些人和事。”

“年轻的时候觉得记忆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总活在过去非常悲哀。稍微年纪大一点儿就喜欢从回忆里寻找想要的情绪,开心的,不开心的,圆满的,遗憾的。”

邵琅远道:“你医术这么好,如果能入世救人,肯定能挽回不少人的生命。”

老人笑了,说道:“我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救人?你和那个旗太太,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后救的两个人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急促得如鼓点,打破了静谧美好的下午。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是颜老打来的,这么快就回电话了,看来收获不错。”

谁知,电话刚一接通,老人脸色大变。

挂完电话,邵琅远问他:“老先生,怎么了?”

老人叹息一声,说道:“颜老采药的时候掉落山崖,被徒步的人发现报了警。”

邵琅远道:“你把手机给我,我打个电话,让朋友去接他。”

老人摆摆手,“小子,这点问题还难不倒我。”

颜老的事对邵琅远冲击不小,他不知道该不该通知一下颜知非,正准备向老人索要手机时,老人说,颜老特别交代,不要通知家人。

颜顾被送回渔村的那天正在下小雨,风很大,整个渔村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邵琅远却热得淌汗。他躺在**,嘴唇干裂,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即便老医生把耳朵贴在邵琅远的嘴边细听,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老医生没闲暇顾及他,因为他还有颜老要照顾。

颜老捡回了命,却瘫痪了,躺在老医生的房间里。

老医生的房间烧着炉子,就算只穿一件短袖也很暖和。

老医生看着已经清醒却无法动弹的颜老,无奈道:“你说说你,分明四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颜老笑笑,“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子?抛妻弃子,用颜家声誉开个店,赚得盆满钵满?既无妻儿累赘,又没有拮据的窘迫,是吗?”

老医生摆手,“别说了,你要真是那种人,估计我找把你扔回水里去了。”

颜老想起邵琅远,问道:“那小子怎么样了?一直没听你说。”

老医生表情凝重,说道:“听天由命,他落下的病不好治,一时好一时坏,连我也拿不准。”

“对了,你要不要跟家里人打个电话?至少通知一下你那位助手杜先生,他很担心你。”

“不了。”颜老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道:“他压力很大,我不想再让他担心。而且……也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另外……”颜老表情凝重,“您能帮我跟邵琅远说一声,希望他也不要跟我的女儿非非联系,我……不想让非非担心我。”

老医生无奈,问他:“你要一个人硬撑到什么时候?”

颜老没有回答,视线穿过窗户,看向外面冰冷的世界。

这个秋天很短,好像一下子就要入冬——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