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文的神色终于有些认真:“你如此笃定,是否心中已有所疑之人?”
静窈便坦诚道:“诚然,我心中早已多番犹疑,却亦担心是智人疑邻,故而不曾说破。”
翊文望着她那般神色,若有所思问道:“那个人,是否是你我……都甚为相熟之人?”
静窈愈发坦**:“是,过去有些事情,师父或许不知道。”
“当年你我不过初识之时,却是我与白辰不明不白已两万个年头了。”她自哂一笑。
“青丘白辰?”翊文果然颇为意外:“你二人——”
“他看起来倒是文质彬彬,涵养良好的模样,生得也颇俊俏。当年同你在一处,原也算得上般配。”翊文乍然得了这惊天八卦,即刻便含了几分戏弄他这小徒弟的意思:“可惜为师当年没看出来,你这丫头年纪小小,却懂事得颇早。”
静窈含笑摇首,只道:“可叹御宗人前人后,他截然不同。师父可还记得?那日我病得厉害,他自不闻不问,反倒是你大发慈悲救了我一遭,还累得你求医问药欠下了许多人情不止。”
“求医问药?”翊文的眉头一皱,极力思索了半晌,方摇摇头道:“我却记得不清了。无怪你方才在聚灵台上,曾言及数万年前我为你求医问药之事,我倒是一头雾水。
静窈但笑不语,翊文生怕她动怒,忙又开口解释道:“徒弟,你师父我这人忘性大,该记的,不该记得,有时统统都忘了。”
谁知静窈却笑出声来,只那眸中宛若点水,泛着幽幽光色:“我倒还真羡慕你,师父。不过没关系。你不需记得,我记得便好了。”
翊文升调“啊”了一回,只觉今日他这暴脾气的小徒弟却有些反常。
静窈方敛了那顽笑的口气,郑重其事道:“我会替你们一一记得。”
“其实当初我少不更事,许多事情得不明白,却是在自欺欺人罢了——”静窈颇有几分感慨,又是无奈,又是自嘲,“当年我只对师父感恩戴德,却不懂得识破他一心凉薄,反复无常。”
翊文便有些气愤难当:“如此这般不敢担当,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幸而你早早与他恩断义绝,否则还不知来日是什么光景呢!”
“故而当年历劫归来,青丘重逢,我终于幡然醒悟,同他恩断义绝,至此形如陌路。”静窈眸中神色愈发冷冽,“便如后来我同西海那位三殿下一般。只是昔年年岁尚小,那一段情,终究是不见光的,亦没有外人知晓。”
“你怀疑的人,便是青丘白辰吗?”翊文终于明白静窈言中深意。
静窈颔首不言。
翊文握着的拳头紧了一回:“说来也巧,青丘白辰与东海若溪原也是御宗学子,近来同九重天来往密切。前些日子,也去了当年御宗的几位师傅府邸上拜谒。”
静窈便嗤笑起来:“这么巧,《六安》便恰恰在这几日被人焚毁了去?”
“说来惭愧,平戈师傅有意让我接管天族司乐之职,故而天族近万年来许多重要的曲谱皆由我掌管。那日我不过去毕星仙君府邸上串了会门,待回了自己的平南宫里,才发现《六安》被……”
翊文话说一半,却乍然止住了。
静窈何等聪慧,那执盏的手猛地一僵,反问道:“《六安》是被天火所焚的,是吗?”
翊文的拳头狠狠砸在青玉案上:“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六安》乃炎帝所谱,亘古流传至今,区区炭火怎能焚得如此干净。方才我在聚灵台上故意说我将《六安》不甚挥落炭盆之中,你可见着青丘白辰脸上那点子笑意了?”静窈将盏中龙井一饮而尽,愈发笃定。
翊文却愈发汗颜:“也……也不曾注意。”
静窈无奈地回望了她这恩师一眼,甚是鄙夷道:“下次你若再让人捆了,丢到那聚灵台上,我便不来了。只在雷夏泽给你放一串炮仗,以示庆贺。”
翊文尴尬地挠了一回头,嬉皮笑脸地问静窈:“好徒弟,所以你待如何?”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静窈却是格外认真:“倘若他修过天火术法,诚然与青丘之国世代相传的风雷术法截然不同。那么昔年御宗学堂三万余载,彼时他年岁尚小,我便不信他露不出半点破绽来。”
翊文虽心觉她说得在理,但仍是疑惑道:“可时过境迁,即便你有心怀疑,却也寻不着半点证据了。”
静窈忽地莞尔,那颊边酒窝愈陷愈深,看得翊文一阵哆嗦。
他自幼与她一同长大,自然晓得她这般笑靥深深时,定然无甚好事。
果然静窈开口道:“方才我不是说了吗,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回望当年,青丘白辰。”
翊文惊异不已:“什么?”
静窈已然有些按捺不住,猝然起身道:“雷泽之国,追忆之境。”
翊文从未听过此等隐秘之地,不由好奇心大起,接二连三问了许多疑惑,静窈一一答尽,方道:“你去东荒灵隐溪谷替我将少蒹寻来,恳请他秘制一种丹药,须得能让人将往昔回忆,一点一滴记得刻骨铭心。”
翊文方答应着起身去了,静窈又道:“便当做今日我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你寻了少蒹来,一并回雷夏泽见我。”
“知道了,为师欠你的。”翊文含笑唤了发明神鸟来,匆匆往大荒赶去。
少蒹神君一入清霄殿门,便朗声道:“静儿,恰巧恰巧,我最近回了一趟师门,同几位师兄弟研习探讨,炼出了这副丹药。”
少蒹生得白皙清秀,那凝神丹拈在指尖,如漆黑一点墨意,并不似寻常丹药之色。
“你这药没毒罢?”静窈仍是那副吊儿郎当模样,随手接了过来,又掂量了几番。
少蒹略有些疑惑:“虽不知你所求为何,但你若想记得更清楚,便吃了这个。”
“多谢了。”静窈爽朗道:“我雷泽之国虽有追忆之境,能使人入幻境寻得万载回忆,却也会因年代太过久远而模糊不清。故而我向你求了这丹药,便是希望往昔数万载回忆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少蒹忽然之间便有些忧心:“可……这丹药会迫使你想起一切该想的,不该想的,有些事情可能会使你更加痛苦。且万载回忆刹那涌来,有些伤情,有些悲痛,我只怕你一时半刻间经受不住。”
可他素来晓得静窈的性子,只得叹:“只看你愿不愿意吃下去。”
果然静窈取了案上的茶盏,当即将那丹药咽了下去,又毫不客气道:“你莫不是看不起我?”
少蒹无法,只得叹道:“我们这些人,当真没有一个管得住你这般脾气秉性。”
静窈便含笑道:“既我已服下这药,你便陪我一同去追忆之境,也省得费了你这灵丹妙药。”
雷泽之国最北角乃是一片连绵山峦,一望无际,且终年雾气缭绕,如云海翻涌,不知深渊几丈,直如水墨山水图一般宁和悠远。
少蒹随着静窈站在那崖边,奇道:“我原以为雷夏泽的雾气,只在夜半时分而起,不成想白日里也能见着此等佳景。”
静窈握了秋水扇在手里,一指那云雾缭绕的山峦之间,却见秋水扇劈出的青光化作连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薄雾浓云渐渐散开,现出深不可测的山峦来。
少蒹惊叹于她的修为精进至此,脱口便问:“这是?”
静窈颔首道:“所谓追忆之境,不过是雷泽先祖数十万年前以幻术辟出的一方山谷。欲求回忆之人若心怀虔诚,坠入谷底,方可回溯此生记忆。若是心不诚,便会葬身谷底,纵有天罡罩护身,也是救不得的。”
少蒹神君白皙的面容逐渐变得赤红,伸手曳住她云白的广袖:“你可想好了?此事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清风徐来,云海渐起,她清丽绝伦的面容在雾气里显得有些不大真切:“少蒹,你瞧我的样子,像是会出差错的人吗?”
少蒹心头方松了几分,却觉得手上一轻,但见那白衣流连,似云锦坠落,她未施粉黛的面容,顷刻间淹没在那弥漫的雾气中。
“静窈——”
碧波似感知了危险一般,在空中即刻凝成了九洲清雷,她手中握着的秋水扇亦幻化出仙障。静窈双目微阖,只觉那清风猗猗,似吹散了心头的千年尘埃般。
少蒹撕心裂肺的呼喊犹在耳边,她却莞尔一笑,施诀收了秋水扇,又解了九洲清雷。
他所化的天罡罩却顷刻现出了十炎莲花的图案,将她罩在里头,腰间那一对赤龙鳞所化的玲珑,又兀自滟滟生光。心中那白衣颀长的身影再度模模糊糊掠过,她不知为何,顿时又生了泪意。
她心知她从不是一个软弱爱掉泪的人。却在每每念起那个白衣的君子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自她知晓了妖族秘典的坠梦之术,她便再也没有再梦中见过他。
她想,是因他那般懂得她罢。便以为她因知晓了那并非真正的梦境,自然不愿意在梦中见着背弃她的人罢。
静窈便想着,这样也好。因她曾听少司命隐隐提起,自清衡吐血之后,一切便大不如前了。
那追梦之术他使了一万余年,不知费了多少神力修为,连带着当年流云殿的幻境——倘若那幻境还在,那么如今的清衡帝君,恐怕早已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了罢。
她如是想着,那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泪痕却顷刻被风干。
他是同她一般的铮铮傲骨,叛逆不羁。可因了她,却在这一万五千年里倾其所有,亦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