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静窈勤勉修行,皆是按着从前清衡教她学剑的时辰规律作息。

可她今日不巧稍稍睡得晚了些,清霄殿的一群小仙娥以为她们主子早已去了那方冰窟,便在廊下的娑罗树旁窃窃私语起来。

“说是九重天司乐的翊文仙君犯了事,连平戈上神也保不住了。”

“委实可惜了,听闻那位翊文仙君生得俊秀不说,还一度被认为是平戈上神的接班人。却不知如今犯了何事?”

“你可知炎帝亲笔所谱的《六安》?原是由九重天平戈上神与明渊上神共同所掌的古籍,却叫翊文仙君一朝不甚,给焚了个干净。”

静窈咳了一声,将那槅门打开。

几位小仙娥唬得“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女帝,方才奴婢们在说……”

“不必了,本君耳尖,听得甚清楚。”静窈捏诀正要将翠羽青鸾召来,却见擎宇君那只金翅鹏鸟正远远飞来。

鹏鸟巨翅掀动,很快便到了静窈跟前化作人形,恭恭敬敬将一封书信递与静窈。

静窈瞧那上头歪七扭八的丑字,当即便问:“这手札是擎宇传来的?”

鹏鸟便道:“回女帝,正是。”

静窈将信笺拆了,不过略略瞥了一眼,便有些动气:“天族的人愈发厉害了,竟敢动到我师父头上来。”

聚灵台自百年前被清衡帝君焚毁后,已然于六十年前修缮完毕,且愈发森冷可怖。今日那气氛沉闷逼仄,翊文仙君被捆仙锁制着,跪在那聚灵台上,面色颇有些青白惨淡。

黑云翻涌间,忽然见得一到泠冽银光,如闪电般劈向翊文仙君周身的捆仙锁。

执刑的仙者想是没有预料到此种境况,被那仙气一震,纷纷挡在了三尺之外。

“雷泽之国静窈女帝驾到——”

唱驾的乃是随侍擎宇的经纶小仙,那声音里显而易见带着些喜悦。

“本君与三哥前些时日贪顽巧趣,不意酿成如此结局,反要翊文仙君担此祸事。”一望无际的墨色石阶下,白裳白裙的女子拾级而登,满头青丝以羊脂白玉冠挽起,目色冰冷淡漠,风姿如雪,连那把好嗓子亦透着冰寒之意。

她所行过之处,侍立两侧的小仙惊诧于她年少而疏色的容颜,亦被那冰雪翠竹之姿所震慑,愣了半晌,方才惊觉眼前这望如舞夕年华的少女,竟是统领上神一族雷泽之国的新任帝君静窈女帝。

“本君甚是过意不去,故而今日特来九重天向天帝与太子殿下请罪。”那女子说完最后一句,恰好登至聚灵台前,不顾身后的神君仙者跪了一地,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刑台上的翊文仙君。

他仍旧穿着灰绸衫子,清癯的眉目略显疲惫,却在乍然见着她的一刻,露出了一抹笑颜。

静窈亦露了一星半点笑意,却顷刻间泯了,回首对臣服在地的神君仙者们道:“免礼。”

擎宇一见她便大喜过望,年轻英挺的面容上颇有几分藏不住的笑意。

静窈装模作样拱手道了一句:“擎宇君。”擎宇亦行礼问安:“女帝安好。”

白辰立在那阶下,收回了执着九霄昆仑扇而行礼的手,白皙俊秀的面容上,是格外平静而无喜无悲的神色。

静窈执着秋水扇,走向平戈上神,恭恭敬敬行了旧时御宗之礼:“学生静窈,见过平戈师傅。”

平戈上神不知静窈意欲何为,凝视了她片刻,方回了一礼道:“见过静窈女帝。”

“平戈师傅乃天族掌乐司礼之神,素来以和为贵。恕学生多言,天族与大荒开战在即,着实不宜多生事端。”

静窈虽是女帝之尊,但对着御宗诸位师傅,仍是格外知礼守孝。

平戈便问:“不知女帝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本君前些时日同父君座下的三弟子椅桐神君打赌,说是天族所藏的《六安》曲谱原是真迹,比我雷泽之国所藏的拓本珍贵许多。三哥不信本君之言,便托翊文仙君将那曲谱借来与本君共同鉴赏。”静窈的眉宇间格外宁静淡泊,似攒了一点似笑非笑之意,“不料近来雷夏泽天寒欲雪,本君在自个儿的清霄殿里头午睡之时,不巧将榻上的曲谱挥落炭盆之中,这才是《六安》焚毁之因。”

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平静而淡定,说得聚灵台上诸位仙者皆面面相觑。

擎宇君便出来打圆场了:“既是女帝无心之失,此事便就此作罢了。来人,快将翊文仙君扶上来——”

静窈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翊文仙君无意焚毁曲谱,便要受此极刑,本君却可免于罪责?”她的眸中如剑截之光,清寒愈甚。

擎宇死死咬了一回唇,才将将忍住那笑意,开口道:“本君觉得女帝十分在理,父君以仁治下,亦认为翊文仙君此罚太重。既然如今女帝特地前来阐明事实,为了我九重天与雷泽之国数万载来的交情,本君觉得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见静窈嘴角渐渐浮起一笑意,方问向平戈上神:“平戈师傅意下如何?”

平戈上神掌天族司乐之礼十数万载,自是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即便颔首对擎宇同静窈二人道:“太子殿下与女帝所言甚是,只是这曲谱乃上古神物,一朝损毁,却不知如何是好?”

静窈黛眉一挑,唤了随行的小仙上前,亲自取了他手中画卷递与平戈上神:“学生跟随平戈师傅三万余年,怎能不知礼守纪。父君座下五弟子宣明神君自幼爱文喜乐,四处收集自大洪荒时代后流落大荒四海的乐谱同古籍,此谱乃炎帝《六安》拓本,虽不能同原谱相较,但至少能补上本君之过,还望平戈师傅同明渊师傅海涵。”

平戈上神显得颇为诧异,取了那画卷掩于袖中,方道:“既是误会一场,便如擎宇君所言,就此作罢,只是委屈了翊文这孩子。”

静窈方露了一星半点笑意,道了句:“无妨。”

平戈正上神欲派人将翊文请上聚灵台,却见静窈一敛广袖,纵身跃下那刑台,足尖落地之处,似雪白莲花盛放,轻若无声。翊文伸手欲扶她,却被她反手握在腕处。

静窈亲自搀了翊文上来,又当着诸仙之面,拱手再行一礼,这礼却比方才对平戈上神施的更加恭敬:“徒弟救驾来迟,师父受惊了。”

翊文仙君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开口,又听得静窈道:“师父崇尚天族礼仪,六万余载来莫失莫忘,甘为徒弟受过。徒弟身为雷泽女帝,却拖累师父万年不止,委实惭愧。”

她弯腰行礼,翊文伸手方欲搀她,却被她云白广袖下的双手死死压着,眼见着她面上漾起破冰似的笑意,眸中却宛若点水,终于明白了她此举是为何意。

静窈于御宗学堂中修学三万余载,皆在天族诸位上神名讳之后冠以一声“师傅”,却从未真真正正拜过哪一位九天尊神为师。天上地下的神君仙者,亦从未听过雷泽之国的静窈女帝曾正儿八经拜入何人门下,如今却见她堂堂正正唤了九重天区区一位司乐仙君作师父。

聚灵台下,皆是上下神族中的神君仙君,此刻俱是一派震惊,窃窃私语者有之,呆若木鸡者亦有之。

白辰“哗啦”一声打了九霄昆仑扇,似笑非笑地看着聚灵台上那白衣潇潇的身影,方回首对身侧的若溪道:“真是闹剧一场,走罢。”

昭阳宫里,翊文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同静窈相对而坐,品雨前龙井茶,吃清霄芙蓉糕。

静窈望着他那劫后余生的心悸模样,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擎宇那个傻子,有心帮你,却也没那智慧,只得修书来求我相助。师父,这一次你可如何谢我?”

“为师没白收你这个徒弟。”翊文疲惫的眉目中露出些许欣慰。

“现下整个九重天都知道你翊文仙君是雷泽之国静窈女帝的师父,我看谁还敢再碰你。”静窈敛衣起身,目光中透过一丝森冷。

翊文的眉头轻轻一皱,含忧道:“前番我在聚灵台上乍然见了你的神色,却被你吓了一跳。”

静窈拨弄着衣襟处的梨纹图样,恍若无意般问道:“是么?”

翊文无声地笑了一回,又道:“不过现下看你这般,便觉得你还是少年心性,仍是为师那个没长大的徒弟。”

她拢了一拢白衣广袖,自云风故去后,她一直是白衣白裙玉簪花的装束,便连束发的玉冠,亦是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

衣袂翩飞之处,她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

此生所识白衣君子,不过清衡与云风二人。一个是同心而离居,一个是死生永相隔。

心口霎时有撕裂之痛,那是轩辕剑的旧伤,早已被寒心丹治愈。然而她心知,她心间的伤痛,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愈合。

“徒弟?”翊文见静窈只是落寞出神,终于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师父,徒弟是不一样了。”静窈的眉间似寥落的梨花,朱唇一点,虽有牡丹色的口脂稍作点缀,却仍显得苍白而单薄,“只是徒弟与你保证,在你们跟前,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魔女罢了。”

她含笑亦含泪,说完这句,忽然起身抬手对着翊文行了个大礼:“师父,当年你我不过初识,却为我求医问药,受尽责骂。如今徒弟在此,决不会让师父再受一丝一毫欺辱。”

翊文被静窈此举骇了一跳,忙起身搀了她一回,只觉得那流云飞袖下,纤臂盈盈不堪一握,不由大为动容:“你相信那曲谱不是我……”

“我信。”静窈果断截话道:“倘若连徒弟都不相信师父,世上还有何人可为师父做主?”

翊文格外感动,那灰绸袖子拭了一回泪,很快洇成了玄色。

静窈望着他袖口的竹纹,忽而黛眉一皱,开口道:“不知师父有没有察觉,这世上有人,想将我至亲之人一一除去。”

“确实有些蹊跷,可便如当年你与擎宇君结亲之前,九重天上事态百出。可按你的说法,确是没人胆敢行此滔天祸事。”翊文点了点头,分析得格外细致。

静窈便随口道:“别忘了在这天上,可有一人是个例外——太子殿下擎宇君。”

翊文一口清霄芙蓉糕噎在嘴里:“你莫不是怀疑擎宇他——”

“师父,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怎可能怀疑自家兄长,方才是我说岔了。”静窈轻笑起来,“我是觉得,擎宇君一直安然无恙,可谓是傻人有傻福,但也可能是——于那人而言,擎宇可能是动不得,亦可能是动不起。”

翊文赶忙咽了一口茶,听他这小徒弟如何分解。

“论地位,擎宇是天族太子,一朝损毁,只会令上下神族动**不安。论修为,擎宇乃是九重天一等一的战神,便是当年的云霄之国太子慕山君在世,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擎宇领了天河虎符数万载,若没了他,天族群龙无首,还有何人能与大荒那位惊世骇俗的帝君相抗?”

静窈将那千峰翠色盏搁在案上:“可惜,他不动擎宇,却也恰恰落了破绽。若是他——他与擎宇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即便只拥清锋龙泉在手,他也能轻而易举胜过擎宇。而始作俑者,却因不能露出轩辕剑的破绽,而未有把握能与天界战神擎宇相抗,故而迟迟不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