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熙自古传统的女儿节,未出阁的女子白日都会往城东的观音庙去求一回姻缘,到了黄昏时分,便纷纷盛装打扮往京中最热闹的四方街去游王城。
洛阳自古便有神都之称,是为四方英才齐聚之地。许多未出阁的大熙女子便在女儿节这一日,于华灯初上的王城街头,夜游集市,多能与今生命定的男子于灯火阑珊处乍然相遇,堪堪结下一段良缘。若是婚约在身或是已嫁做人妇的,便会与情郎或是夫君共游王城,泛舟湖上,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乐事。是以每年八月初七的女儿节便成了洛阳众多姑娘们翘首以盼的佳节。
白日里城东的观音庙可谓是门庭若市,大熙正值年华的女子皆由父母陪同,来庙里烧一柱香,求一段姻缘。却忽然听得庙前管道锣鼓喧天,有羽林军辟道开路,赶散了一方群众。
围观之人便颇有怨言:“不知是哪家的官小姐,竟有这般气派。”
大熙的羽林军素来军纪严明,今日领头的一位将军骑着的卢马,英气勃勃,尚算年少的面容格外清俊,引得驻足围观的姑娘们纷纷注目。
只听那将军的副官高声道:“八皇子驾到,昭阳公主凤驾到——”
四方百姓急忙跪倒在地,高呼千岁。
宋静坐在软轿里头捂了一回耳朵,忙命侍从停轿,掀帘而出,见百姓夹道跪地,忙道了句“平身”,又行至宋邺身旁,道:“八皇兄,今日来往民众诸多,兵马凤轿入寺似有不妥。不若令右金吾将军在外等候,八皇兄陪同妹妹前往观音庙即可。”
宋邺跃身下马,极是飘逸俊朗:“可你乃大熙公主,凤驾不容有失。”
宋静爽朗一笑,牵了宋邺的袖子:“且不论有八哥相伴在侧,便单单是以静儿的身手,寻常人也近不了我半分。何况我们大熙古来的传统,女子前往观音庙只能由家人陪伴。”
宋邺思虑半晌,方颔首允了,命了右金吾将军元湛带领羽林军戍守官道,独自一人陪了宋静前往庙中。
围观的百姓纷纷起身,见熙朝最年轻的一对皇子公主一前一后而来,一个是年少英才,风姿俊朗,一个是冰雪之姿,倾国疏色。
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那便是熙朝第一美人昭阳公主?果然生得国色天香,嫣然无方……”
“听闻八皇子年少英才,十七岁便封了金吾将军,将来定是同大皇子一般保家卫国的人才。今日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宋静自小耳尖,听了周遭臣民的一众赞叹,不由悄悄在宋邺耳边道:“邺哥哥,邺哥哥,你快瞧瞧人群中有没有你中意的姑娘,妹妹替你追。”
宋邺到底年轻,一张俊脸腾地红了,道:“小妹别胡闹。”
“噢。”宋静气鼓鼓应了一声,方随了宋邺一道进了观音庙。
住持早已守候在旁,替宋静燃了三支清香,方交由宋邺递与宋静,道:“公主殿下心慈爱民,定然能获一段佳缘。”
宋静欢喜一笑,持了三柱香跪在殿中,檀香袅袅里,不过一瞬,她便想起那个清朗的面容来。婉丽嫣然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清愁浮过,仿佛春日里细雨沾湿的梨花,美则美矣,却令人心疼不已。
她自诩这十五年来直如巾帼女英雄般,处事果决,英勇过人,却不成想自己唯独于男女之情上格外胆小无能。
“愿师父寻得一生一代一双人,今生一世平安喜乐,万载无忧。”
她心下默默期许,脑海里却忽然莫名地晃起一个青衣的背影,仿佛是在月色泠泠下指天起誓。
……护他永世周全,万载无忧……
宋静有一瞬间的失神,主持已然自她手中将那三柱清香接过,奉于鎏金香炉中,又道:“请二位殿下往东厢房稍作歇息,贫僧已命弟子备好斋菜。”
宋邺便扶了宋静起身,道:“多谢主持。”
东厢房临窗之处,栽着一盆菏泽牡丹,此刻正值花季,开得端庄明媚。
宋静白皙纤细的手指抚上花枝,极力去想方才脑海里掠过的青色背影来。
她这些年来素喜着白霓裳,虽然皇帝同淑妃常道年轻姑娘,且又是金枝玉叶,得多穿明黄正红,或是紫黛金玉,方能衬起天家儿女的尊贵。但宋静自小便很有主见,总觉得自己一副面容美则美矣,却稍显寡淡素净,被那华丽的胭脂或锦衣一衬,反倒显得那虚浮的美有一种不真实的艳丽之感,都是假象。
是以她近年来多穿白裳,不施脂粉,虽素日常被宫中诸位嫔妃念叨没个公主的体统,但她自个儿瞧着镜中素颜,每日倒也乐得自在。
那个女子……飘飘渺渺若仙子般,虽只一个背影,却如惊鸿一瞥,见之难忘。
清衡师父曾言,她前世便已识得他,那么那个女子,许就是她的前世,亦同清衡师父有过难解之缘。
宋静莞尔一笑,若生生世世能得相遇相知之缘,便已是世间最大乐事,永生永世再无遗憾。
厢房外头响起羽禽扑腾之声,宋邺开了窗子,却见一只白鸽扑簌簌飞了进来,落在他肩头。宋邺取了白鸽腿上缚着的信笺,道:“静儿,大皇兄急召,说是围场有急,须我前去相助。”他年轻的面容附上一层愁苦:“原本应允了陪你夜游王都,现下只作罢了,改日八哥买留香阁的烧鸭给你赔罪可好?”
宋静鼓了一回腮帮子,道:“罢,既是军中有事,你快去便是,烧鸭却也不用了,只是……”她雪肤玉貌,忽然泛起一阵愁苦:“邺哥哥年年女儿节都扮成我的未婚夫君,今日没了邺哥哥,我哪敢一个人去逛王城啊。”
因宋静生性调皮贪玩,女儿节乃京中大事,一年一度,盛况空前,向来成了她翘首以盼的好佳节。但她期盼女儿节却并非为着寻一个良人相伴,只不过是贪看那神都夜景,又能不受天家束缚,一夜吃喝玩乐到天明罢了。
可她自豆蔻年华始,便晓得自己这一副样貌生得不差。是以她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独自一人夜游王城时,便招惹了一堆登徒浪子,于神都洛阳追了她一个时辰,又是吟诗又是送香囊。
那日吓得宋静心惊胆战,绕了洛阳城楼三圈,专挑街角小巷跑,才将那堆狂蜂浪蝶甩在身后,又忙不迭抄小道回了未央宫里。
自打那年以后,宋静每逢女儿节便都要拉着年纪与她相仿的八皇子宋邺,同他携手共游皇城。宋邺生得年少英才,折扇纶巾,端的玉面书生的模样,往宋静身旁一站,堪堪是一对璧人。过往路人虽也有不住将眼神往她身上放的,待看清了她身边伴着的八皇子宋邺的样貌,也只能徒唤一声无可奈何。
宋邺心下亦生了几分愧疚,抬手摸了一回宋静的头,道:“我让元湛替我陪你去逛皇都,或者五皇兄近来无事,你可去扰一扰他。”
宋静抖了一回,那右金吾将军元湛生得五大三粗,形貌粗犷,若是同他同逛烟柳皇都,宋静公主只怕自己今日逛累了王城去吃夜宵却也不大有心情。
而她那五皇兄宋岸虽然生得一副英俊倜傥,翩翩公子的模样,但素来风流成性,宋静估摸着京中认识宋岸的女子不下百人。若今日是宋岸陪她夜游王城,宋静深恐自己会被京中那群识得她五皇兄的姑娘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是以她干笑了两声,道:“军中事务繁忙,八皇兄你且快去便是,实在无需顾及皇妹。”
待宋静回了未央宫,便去库房里头寻了一只桧木面具,还是两年前女儿节时宋邺替她买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恰恰遮去她一双桃花明眸与小巧挺直的鼻梁,望不清大半面容。
宋静对镜自照了一回,甚满意地点点头。
女儿节乃一年一度的盛况,即便今日宋邺公务繁忙无法脱身,宋静却也坚定了心,决不能错过今日这佳节美景。
待到暮色四合时,她便等不住溜出了未央宫,却恰恰在殿门口被她五皇兄宋岸堵了个结结实实。
“静儿?你是静儿罢?”宋岸盯了那戴面具的姑娘一时半刻,却也不敢确认。
宋静干笑了两声,又觉得这面具的效果委实不错,连素日朝夕相见的亲哥哥也认不出她来,想必集市上那些以她这位亲哥哥为首的登徒浪子们,必然瞧不出这桧木面具下的花容月貌来。
“五皇兄,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宋静明知故问道。
宋岸今日一袭湖蓝色绸缎长衫,腰系碧青龙纹珮并一只月白色云翳纹香囊,又提了一柄折扇在手,格外风流倜傥。
“八皇弟没同你说吗?今日他军中有事,不甚得空,便央我来陪你游一回王城。”宋岸抬手将宋静的面具解了,又道:“好好一副国色天香的面容,何必让这劳什子挡了。”
宋静忙将面具夺了回来,紧紧攥在手里道:“五皇兄贵人事多,不用陪着小妹了。”
宋岸端了一副花花公子的笑容,却道:“皇妹如今长大了,也能替皇兄挡挡桃花了。免得为兄一到四方街,便被那些庸脂俗粉围个水泄不通。”他仔细瞧了瞧宋静未施红妆的面容,道:“须知我们小皇妹不施脂粉亦是倾国绝色,京中女子见了你,个个都会自愧弗如的。”
宋静在心里骂了宋邺一回,又骂了宋岸一回,才知她二位皇兄一个好心帮倒忙,另一个竟然想着同她互惠互利,于是忙不迭将面具系了,撒丫子便跑。
宋岸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风里头一句清灵的声音:“皇妹先行一步,五皇兄,有缘四方街头见——”
宋静乃家中幺女,皇帝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八位皇子亦只有这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宠眷优渥。是以待宋岸回过神来,见四下早已没了宋静身影,只得无奈叹了一句混世小魔女,便也去库房里头寻了个面具,学他的小皇妹一般,独自出宫往四方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