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识得清衡之前,宋静曾一度以为,她大皇兄于剑术一途,堪称熙朝国手。但直到见了清衡用剑,方明白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清衡的剑法势疾而凌厉,他素日使的是一把青锋龙泉,宋静便有些好奇,因她山林遇虎那日,分明见着清衡使了一柄带着炎光的刀剑,却再也不曾见他用过。
宋静自小便喜欢随她大皇兄宋宁往兵器库去,各式神兵利器皆有所见闻,却从没见过这样一柄剑器。她曾经怀了几分好奇之意问过清衡,清衡却只道:“你许是那日受惊,记得岔了。”宋静便也不再多问。
宋静同清衡学了几月剑术,便有一日在围场将她的八皇兄、左金吾将军宋邺挑落马下,引得其他几位皇子击节赞叹。
她识得清衡多一日,心下的疑虑便深了一层。
他生得风姿绰约,清贵高华,委实不似世间凡人。当日山林猛虎嗜血凶猛,即便京中最好的武状元遇上,怕也是一场恶斗。然那白衣青年身姿飒飒,举手投足间翩然若仙,却顷刻将那猛兽斩于足下。
宋静曾向京中最有名的包打听问过一回,这才惊觉偌大一个洛阳城里,竟没人识得她那位师父清衡先生。
这人宋静又来寻清衡,却见他在屋前竹林下舞剑。清风舞过,绿竹猗猗,他纷飞的衣袂带起一地落叶,回眸一望间,剑走偏锋。
清衡收了龙泉,澹澹而笑:“静儿,你来了。”
“师父……为何这般唤我?”宋静有些意外。
清衡澹澹一笑,却隐隐有几分哀凉:“你不喜欢为师这样唤你吗?”
宋静莞尔一笑,颊边酒窝轻陷:“唯有最亲近的人可以这般唤我。”
清衡温润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寂,却见宋静的笑意愈发深:“师父是静儿最亲近的人,自然可以这样唤我。”
清衡哑然失笑,半晌方道:“真是个混世小魔女。”
宋静立在原地,歪着头细细想了一会,方凝视着清衡的眼睛道:“我总觉得师父长得很面善,却不晓得此前曾在哪里见过师父。”
清衡但笑不语,又见宋静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跟前:“师父,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青衣少女提着两坛酒,面上如灼灼桃花,悄然绽放。
“静儿。”他终于摸了摸她的额发,便收回了手。
宋静一愣,旋即绽放出灿烂的笑颜,桃花明眸飞扬而起,亦是笑意盎然。
清衡与宋静在茅屋前堪堪坐下,便启了一坛子酒,嗅了一阵,道:“闻名洛阳的女儿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又问她:“你可要喝上一口?”
宋静脸上微微泛红,分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神色,话到嘴边却成了:“不必了,我酒量和酒品都不好。”
清衡略略一愣,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摇头道:“你这丫头……”
宋静不明白他为何会笑得如此失态,但见他失态起来却是比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模样显得更加可爱,宋静亦是撑不住笑。
“作为回礼,师父送一首曲子与你。”清衡说罢,便取了腰间的青玉笛。
他温润的指尖将将覆上笛孔,却冷不防被宋静夺了过来。
白皙纤细的指尖拂过青玉笛,那笛子通体温润,触手生温,隐隐有流光**漾。宋静虽身为公主,却亦不曾见过这般器物。
“师父其实并不是个普通凡人吧?”宋静摸着那管青玉笛,数月来萦绕心头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我经常去父皇的库房里头选东西,见过那些珍宝琳琅满目,样样价值连城,却没一个比得上师父这支玉笛。”
清衡但笑不语。
“师父莫不是个神仙?”她这般笑靥如花,极是天真明媚。
“为师是妖。”他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按着那支青玉笛,竟是可堪入画的温润美好。
清衡自方才开口,便始终瞧着宋静,却见那略显稚嫩的脸上没有半点惧意,连远山黛色的眉头亦没有皱上一分。
他便笑问:“小丫头,你这小小年纪,竟也不害怕么?”
宋静笑言:“师父即便是妖,也是好妖。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奇闻志异的杂书里头,虽不尽其然皆是些妖怪害人的故事,但我总觉得,妖同人一样,也分好坏。倘若天上有神仙的话,那神仙也定然有良莠之分。”
清衡澹澹一笑,却不置可否,只吹了一曲笛音与宋静听。
宋静侧着头听了一会,忽然曼声和着那曲子唱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的声音原是有些清凌凌的,唱起歌来却天真浪漫,是少女纯真懵懂的模样。
“你知道这首曲子?”清衡温润的眉目里流露出一丝惊诧。
宋静颔首道:“诗三百,思无邪,我自然知道。这是古诗里赞美君子之德的,同师父很相称。”她狡黠一笑,却隐隐含了几分哀凉,又问:“这首曲子是师父的心上人赠与师父的吗?为何师父吹这首曲子时,神情不似往日淡漠。”
清衡静默良久,抬首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那是经年熟悉的动作,他却微微停滞了,面上竟是极力自持的神色:“这曲子是你作给为师的。”
宋静一愣,脱口道:“为何我不记得……”她粲然一笑,如灼灼桃花,嫣然无方:“是了,师父既然不是凡人,想必是识得静儿的前世罢?”
又端了好奇的神色问他:“我们前生便认识么?那为何静儿不记得师父了?”
她的声音如泠泠珠玉,清灵而明快,如此问而不休,清衡只得微微一叹气,道:“因凡人轮回转世,皆须饮忘尘水,故而你不会再记得为师。”
“静儿同师父,前生亦是师徒吗?那师父一定待静儿不好,否则静儿怎么舍得喝那忘尘水,怎舍得忘了师父恩重如山。”她接过清衡的青玉笛,在手中掂量了一番,便将笛横在唇边,有模有样地学了一番《淇奥》。
“师徒?”清衡哑然失笑,忆起从前她执着葬月舞动翩翩的模样,便道:“原也算是罢。”
清衡望着她的神色格外柔和:“师父前生待你很好,同今生一样好。你待为师,亦是很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师父待静儿恩重如山,静儿无以为报。”她笑涡盈盈,目光清澈如秋水:“那来世,师父还会来找静儿吗?你我可否再度相见?”
清衡颔首,澹澹而笑:“自然。”
宋静又问:“那静儿前生是什么模样?”
清衡有一瞬间的失神。
青衣少女笑靥如花,明眸善睐,顾盼流连。虽没了周身仙气,没了旧时记忆,她一颦一笑,却依旧是当年模样。
于是他温和道:“同你今生没有半分区别。”
宋静听罢,莞然而笑,却听得清衡又道:“一副混世小魔女的调皮模样。”
“师父仿佛觉得很头疼?”她有些丧气:“也是,我上头有八位哥哥,却没有一个管得住我的。我爹倒还纵容我,我娘却说似我这般脾气秉性,将来大约不太容易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怎么,静儿想嫁人了?”清衡恍若无意般问道。
“没有没有,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儿。”宋静急忙摆摆手。
清衡但笑不语,又端起酒坛饮了几口,方道:“为师从前酿过几坛梨花醉,藏在家里头,若带给你,你必定喜欢。”
宋静便奇道:“果真么?那师父下次将你的酒坛子带来,分静儿尝上一杯。”
他笑意深深,望着她的神色如月色轻柔:“你若喜欢,为师天天带着又有何妨?”
清衡虽平日里教她练剑时颇为严苛,也不许她躲懒,但宋静知道其实清衡心里一直疼她。此刻她瞧着清衡,忽然生了几分愧疚:“师父以诚相告,静儿却有一事相瞒已久,还望师父见谅。”
“你说罢,为师不生气。”他依旧是那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静儿实为大熙的九公主,封号昭阳。初见那日,师父将我送到朱雀门口,我便是要回宫的。”宋静愈发汗颜,垂首道:“我住在未央宫,母妃是当今盛宠的淑妃娘娘。”
清衡澹澹一笑,道:“为师知道了,还有吗?”
宋静思量片刻,方道:“我有八位皇兄,与八哥宋邺关系最好,他的母妃贤妃娘娘早逝,我俩自幼一块长大,感情甚笃。”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又道:“我大皇兄也很疼我,他的剑法乃是京中最佳,但同师父相比却仍有差距。”
“宋宁年少翘楚,骑射极佳。”清衡虽是赞叹,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宋静便道:“师父并非世间凡人,自然会觉得大皇兄不过如此了。可大皇兄在静儿心里,却实实在在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
她忽然叹了一声,有着与往日不符的忧虑,感慨万千道:“凡人性命,不过须臾数十年,我们师徒缘分,亦只尽如此。”
“静儿,若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清衡一字一句道来,那话中极有分量。
宋静忽然觉得他一副面容虽尚年轻,却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与威严,她父皇虽为大熙国君,却委实与他不能相较。
她亦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认真,却又觉得那专注的神色里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异样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