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山是浙省和徽省西北接壤处一座独特的地貌存在,也可以说是一处很有意思的自然风物。如果只是单纯地以高度而论,它不过只是一座百来米的小山,莫说放在我国西部动辄超过千米的险峰之畔了,就是在多山的浙徽两省众多山岭之中,也还是地地道道的小山。这种袖珍体量的小山之所以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地标,主要还是因为它的平地突起,尤其是承蒙周边那些海拔高度不超过十米的平原、矮丘的厚爱,才衬托得它这座方圆几十里之内唯一一座矗立在地表的孤山是气势磅礴。不错,假如你站在它的山顶极目远望,它的东南西北确实都逶迤着连绵雄壮的山脉。可那些嵯峨的群山最近的距离它也有将近二十公里,似乎这些座座海拔都在五百米以上的老大哥们集体商量好了,共同退让,不近其身,只是围观,并公认推选它为这方圆数十公里之内的“矮山之王”。它的北面就是徽浙两省的国道交界处,相隔数里分布着两座形制大小差异明显的公路收费站。由南至北的人们来到此处,预示着文明时光将要倒退二十年;而由北至南的人们来到此处,则标志着即将进入遍地黄金的东南沿海。但是仅仅看收费站的气势,你却会得出截然相反的判断。小山顶部与阳山坡面上散布着两三座寺庵,规模形制差异很大。小山的西面的山脚是一座巨大的人工水库,兴建于新中国成立后那些口号震天**燃烧的年代里,被一条三起三落的湖中长堤隔离成南北二湖。南湖的面积只有北湖的一半,北湖不仅水面浩渺,在东西两面还各拥有一条平直高大的堤坝和一座水禽众多的湿地。小山东北面是一座号称有千年历史的小镇平湾镇,马梓筠也曾经在休息的时间骑车去闲逛过。镇内街道狭窄,市面萧条,镇容肮脏,目视处年代最久远的建筑似乎都是建国早期的苏式产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座打着“浙北农贸市场”的名头很大,里面闹哄哄也乱哄哄,脏水横流,小偷横行的破烂菜场。小山南面就是北口镇和北关监狱、南湖监狱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呈“插花”之势的混合地块。这些土地表象看着宁静平和,颇有“归去来兮”的田园雅致,在图纸上地籍中也是划分登记得产权分明、可是围绕着实际占有使用权却是硝烟四起,纠纷不断。表面上这片土地主要是由地势平坦的茶叶地、稻田、水塘、林地、菜地和荒地等各类地貌构成,在观念中却是由“我图纸上的地”、“你图纸上的地”、“我地盘里的地”、“谁占得就归谁的地”、“大家轮流使用的地”等各种极度复杂的法律、官方及民间概念所组成。
马梓筠估算好了电驴现有的电量基本能够维持回程,便放下心继续向前。他沿着国道边的小路拐进了一条两边生满了郁郁葱葱的柳树、枫树、樟树的小路,只要车头对着始终屹立在前方视野之内的独孤山,他这个路盲就不会骑错方向。爱骑车溜达,边溜达边爱欣赏路景,边欣赏路景边爱思考人生,这其实也是马梓筠自小养成的习性,他可不只是专会站在死人的坟墓前和荒废的建筑前才会触景生情。早在地质队的时候,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更没有电脑,那时候的同学不仅仅只是天天坐在教室中一起听课练习考试的同学,还是下课放学后可以到处撒野游戏追风的同玩,更是共沐风雨携手同行人生路的同伴。他还有时间有精力有心情可以无拘无束地融入亲近身边的大自然。每天傍晚完成作业后,没事他就喜欢一个人或者约上几位同伴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地质队附近转溜。特别是刚刚学会骑车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心底似乎特别技痒难耐,每天手指不碰碰车把都会难熬。他一般都是等母亲下班回家“坐骑”空闲了,专门骑他母亲的那辆没有横杠的女式自行车。原因是他一直没有学会他父亲那种多数男人采用的先用左脚踩着脚蹬,再用右脚快速地在地上用力蹬几下,将速度提上去了,再抬直右脚跨过车座,整个人再撑起来坐正的上车方法。他只会采取和他母亲一样先坐在车座上,左脚先踩好脚蹬,右脚跨在右边蹬两下,产生一个原始初速度,再将右脚也悬空踩在脚蹬上的双脚并用的看上去笨拙的简易上车法。由于男式自行车多了个横杠,车身相对高大,形态更加威猛,又都是漆成深黑色的,蹬起来也更为快捷,也是大多数男孩子的最爱。相比之下骑着女式车的他就成为了个异类,他的那些小伙伴们经常有意猛地加速,将他甩在身后一大段距离,再调过头来绕着他打转,嘲笑他这个慢腾腾骑着明显低矮纤细的前面挂着车篓的蓝色女式自行车的拖后腿者。他却仍是不急不缓,不怒不躁,笑着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最后那些急先锋般往返冲刺的小伙伴们骑得无力缺乏后劲了,总会疲惫地停在前面某个路段等待他的,他也迟早会追撵上他们的。
他们欢快地骑过扬起沙尘的土路,这些路段寂静到可能一整天也不会驶过一辆拖拉机。他们加速冲进路边连片的长满脚踝高野草的野地,这里稀疏分布着的不到一人高的矮小的马尾松。骑累了他们就会把车锁好,呼喊着向着野地中央那几座三四十米高的砂丘顶部爬去。这些“侏儒”般的砂丘斜坡的表面既不是岩砾也不是泥土更不是沙粒,而是一种粉红色的颗粒状小砂粒,脚踩上去滑溜溜的,爬起来得加倍小心磕绊滑滚。坡壁轮廓圆滑,有些地方被流水冲出了宽窄深浅不一的沟壑,内里黑黝黝着,总让马梓筠怀疑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蛇兽。坡上零星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其中有些结着酸涩红黑青各色果实的是马梓筠他们的最爱。他们根据果实的形状滋味,分别对应地给它们取了“野苹果”、“野香蕉”、“野番茄”等诨名。他们冲到平缓的坡顶,找个干净处坐下,从各自口袋中摸出瓜子果脯等零食,交换着、分享着,俯瞰着野地尽头茂盛的树林和树林间若影若现的村庄农舍。议论着哪村听说有条骇人的猛犬,哪村村口的桃李果子最甜,哪村前两天有人喝农药自杀,哪村有座房子闹鬼。农村和地质队地接相连,实则无论是文化上还是精神上都是相去甚远,似乎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鸿沟。他们这些地质队职工子女对于农民最直观的了解也不过只是偶尔在土路和野地上看到的经过的农夫农妇,他们的父母因为在菜市场买菜接触到一些菜贩杀猪佬,马梓筠母亲在医院还经常接触到一些附近乡村的病患和陪人,可也仅此而已,他们对于农村的了解也多是停留在双眼所能看到的最肤浅的表层上。哪怕马梓筠父亲年轻时当过找矿员,在赣省和闽省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的野外连队生活过小半年;哪怕他的母亲也曾经当过赤脚医生,在附近及更远的乡村里为农民们防治过血吸虫病,他们的思想精神和生活方式还是根本无法融入农村。对于乡土社会的广阔天地而言他们仍是局外的匆匆过客,对于他们来说农村和农民更是沉默的陌生世界。短暂的农村生活带给他们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天天端上桌面直到吃到反胃的清水煮毛笋、清凉干净的通过硬币粗的竹管引到大缸中的山水、腐朽发黑的老树树干上长出的花花绿绿的菌菇、茂密树丛间时隐时现的带着斑点条纹的毒蛇、乱草中隐没的年代不明的荒坟和一两段惊悚难忘的离奇遇鬼经历。
以下的灵异经历是马梓筠母亲的亲身遭遇,是她亲口给马梓筠说的,因而可信度无疑。除了不得已时的善意的撒谎,天下的母亲对于儿子永远是最实心的。这位贤惠精干的妇女长期睡眠质量很差,做大姑娘的时候夜晚就经常失眠,嫁人后也没有得到明显的改观。这两段见鬼的经历前后横跨了二十年,第一段发生在她与马梓筠父亲成婚后的第二年。她接受地质队医院的指派,来到了一座距离地质队五十多里的偏僻乡村,协助村中防治血吸虫病。村里生活条件简陋,多是土墙草屋。黄泥土培墙面上还黏附着许多干蹶蹶的或是潮乎乎的浑圆状牛粪饼,上面虫蝇乱飞,加上旁边猪圈中浓郁的猪粪味和露天粪缸中散发出的人粪味,三味合一,着实让自小在大都市武城长大的母亲直翻酸水吃不消,刚刚在大队食堂吃得那点肉丝葱花面直往喉管冒,差点就要喷吐而出。村支书看出了身边小护士的窘态,站在村中心的土路上犹豫了一会,改向将马梓筠母亲带到了村东头一间锁着的砖瓦平房。这里现在是村委会堆放些杂物的,新中国成立前是村中地主大户的祖宅。书记打开灰蒙蒙的铁锁,屋内地面居然整齐铺设着砖块,一边的厢房中竟然还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木床。屋内雕梁画柱的,除了因缺少人气带着点萧瑟感和阴霉味,居然还呈现出一丝丝雅致的文化气息。那可比村中广大贫下中农的茅屋那是强上百倍千倍了。书记帮着母亲把尚算清洁的被褥拍打一遍,再仔细铺摆好,站着憋了半天,欲言又止。最后就是嘱咐母亲农村里小动物多,晚上听到什么声响也不要在意,直管睡就是,他明早会来叫门,带母亲去村食堂吃早饭的。母亲因陋就简地简单洗漱了下,赶了一天路确实也有些倦乏了,就早早熄灯上床睡了。这夜黑得似乎特别早、特别浓,马梓筠母亲偶尔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无尽的黑暗。她辗转反侧,也想早点入睡,可是她本身认床,连枕头都认,睡眠又浅得很,陡然间换了个差异这么巨大的环境,哪里一下能入睡。她翻来覆去,总算昏昏沉沉有点睡意了,突然间心神不宁起来。一股寒意慢慢地由屋子内某处向着她身上渗透侵扰,一种被某种不同寻常的人的非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地涌上她的心头。她的额角开始流汗,心跳得厉害。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拉着了电灯,以为这样会好一些。可那种被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的感觉不仅没有消逝,反而更加明显。她虽然闭着眼睛,可却没有闭牢,微微抖动的眼帘开阖时总觉得屋顶悬空处有个什么吊着的暗影在来回晃**。全身除了眼睛能轻微动作,其他部位似乎都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压制住不得动弹。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结果就见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恐怖景象。她看到一个年龄约在三十多岁的穿着旧时农村富贵人家妇女常穿的那种长袖绸布对襟的女子,被一条白绫吊在屋顶的大梁上,低垂着个白煞煞的脸,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俯视着自己,身体还微微旋晃着。马梓筠母亲知道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她知道这东西是不能直接害到自己的。索性闭紧眼,心里念叨着毛主席语录,就这样干熬了一晚。第二天见到支书,还没等她开口问,支书就苦笑地告诉了她实情。原来她睡得这间房以前是地主儿子儿媳的卧室,小两口感情不睦,经常吵架,那儿媳性子又暴躁,有次两人动手后半夜乘着儿子不在就悬梁自尽了。从此这屋子就是家宅不宁啊,儿媳的鬼魂夜夜出没,尤其是有年轻女人睡在她生前睡过的这张**时,她更是闹得欢实,之前都吓跑好几个女知青了。村里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干净些的屋子,不然他也不会让她睡这里的。不过如果有个男子一起,情形就会好很多了,也许是因为男子阳气重的缘故吧。正好马梓筠父亲这天来给她母亲送些生活用品,听说了这事当晚就留了下来,也确实奇怪,他父亲一躺在那个**,鼾声震天,一晚上平安无事,连声老鼠叫都没有听到。
第二段发生在他们家搬回慈镇之后。慈镇在许多宁城势利街上人的眼里就是地道乡下,所以她这个在新的工作单位保民医院的值班室中遇鬼的故事也能算得上是乡村鬼事。保民医院对于马梓筠母亲而言是新单位,历史却实实在在也有百年,合资建院的元老是清末本镇几名思想开通,对穷苦黎民心怀悲悯、意欲借助西医先进技术改善民生的地方贤达。尤其是它的位于院门口对面的带阁楼的古香古色的夜班值班楼,更是可以回溯到道光年间的拥有超过两百年历史的老宅院了。马梓筠母亲值夜班时在里面休息的时候,整个房屋的内部已经做过几番修缮,按照现代人的生活要求和医院的服务用途做了许多必需的完善,比如新增了卫生洗浴设备、消防排风系统等。但是老旧的踩上去“吱哇”作响的木制楼梯、灯光永远也照不透的昏暗的走廊、空气中永远飘**着的一股难言的朽木的气味,诸如此类久经岁月洗礼积养出的老宅特有的古老气息,还是让多数夜班医生护士心神不宁,衍生出了许多灵异传说事件。马梓筠母亲自己亲身见证的就有一起,听说过得更多。那是她还在带徒弟的某天晚上,她和她的徒弟——一名快毕业的实习护士结束了忙碌的上半夜,准备回二楼的值班室睡觉。那晚黄昏时她的感觉就不太好,有些心神不宁的。刚走在二楼暗绰绰的走廊里,不知从哪里滚过一个浑圆的发光物体,就从他们两人面前掠过。也不知道消失在何处,似乎是直接撞进了木头墙壁的夹层,但是表面上却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吓得她那个胆小的徒弟“嗷”地一声蹦跶得老高,一下搂住他母亲的胳膊。两人惊魂未定,互相安慰着打开值班室的门,赶紧反锁上。两个人随意洗漱了下,就钻到各自的**。当时室内的格局是这样的,他母亲的床是正对着门,徒弟的床是和她母亲的床垂直着挨在门边。夜深了,万籁俱静,他母亲心头那种二十年前深夜似曾相识的诡谲感觉又袭上了心头。她闭着眼睛,转过身背对着门。这时她的脊背逐渐发凉,似乎有股冷空气正从走廊外灌进门缝,缓慢地聚满整个屋内,屋内的气温陡然下降。她听到了隔壁医生值班室中医生被人压迫颈脖似地发出了窒息般的喘气声,接着又听到了同一屋的徒弟嘴中发出了“不要,你不要”的急促呢喃,她明白又遇到脏东西了。这么多年来她见惯了医院的各种死亡,胆量已经锤炼得很大。她索性转过身来,装着若无其事地偷偷睁开眼。她又看见了。她看到一个身穿清代白大褂的男人,面部模糊不清,沾满了鲜血,披头散发地飘在半空中,正低头看着徒弟。徒弟的头扭来转去,痛苦难当地呻吟着,似乎正在极力抵抗却逐渐失力。她急中生智,拿起早就在枕头下预先放置好的剪刀,那是护理部主任特意给夜班护士准备着的,对着那可怕的魅影抛去。然后,什么都没有了,随着那剪刀“哐啷”着地,鬼影瞬间消失,室内气温又恢复了正常,隔壁的医生和这边的徒弟也都声响皆无,恢复了平稳的睡态。第二天她问她徒弟,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好像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那医生除了眼眶发黑,无精打采,也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母亲偷偷和医院护理部主任说了此事,那女人脸色更加难看了。她虽然是一名资深共产党员,但是心底对于这种鬼神之事还是十分相信的。没过几天,护士值班室的门框上就挂上了一面铜镜,每个枕头下还各放上了一本《圣经》和《法华经》。不过听住在这附近的有些老人说这男鬼应该是个长毛鬼,就是当年死去的太平天国某位将士的游魂。所以生前是不扎辫子、而是留着披肩长发的。马梓筠母亲转到急诊科之后还看到过它一次,那是个下着小雨的午夜,她刚协助医生抢救了一名交通事故的伤者,感觉到抢救室内空气憋闷,就想到医院急室门口透透气。刚来到门外,就看到对面值班室的屋顶上飘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那晚在屋内见过的鬼影。它还是那副骇人尊容,在檐顶上随风摆**着,若明若暗。
医院本就是人类的集中生死地,传出闹鬼的传闻实属正常。就如他母亲供职的医院,年深日久,又何止只有这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肯好好去投胎转世的太平军将士的幽魂?依照全院医生护士的共识,本地至少有三群比较活跃的鬼。第一群是急诊部的鬼。可能是很多死者都是在急诊过程中死去的缘故吧,这里的死鬼的特点就是特别嘈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麻将声,也有唱歌声,但是从不显形,也从不会刻意吓人。第二群是儿科的鬼。改革开放之后西风东渐,民心杂乱,尤其是宁城这样的沿海地区社会风气开放,未婚少女怀孕做人流实在是极为普遍。那些冤死的婴胎心中含恨,便也经常惊扰阳间。但是毕竟还是稚嫩的婴儿,心智尚未成型,多数尚无害人之心,所以基本也是只闻其声得多。第三群就比较可怕了,是太平间的鬼。据说声响不大,轻易不现身,但是一露面都是形容可怖,但凡见着了的都会受到极大的惊吓。马梓筠母亲认识的一位女医生,就是有次在值夜班的中途去门口歇息下,听到从转角那边的太平间方向隐隐传来了女人低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说起来她年纪虽轻,却也是工作了好几年的老人,不可能不知道太平间闹鬼的传闻的。她当时也不知道中啥邪了,居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只因为在黑夜中多看了这一眼,就差点没有以后了。外人所知的就是看到她当场就被吓昏倒地,人事不省。之后请假在家休养了小半年,再上班了一是坚决要求调换了部门,再也不敢上夜班了;第二,性格大变。原本开朗外向的人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神神道道的。两眼总是挂着黑眼圈,对谁都是爱理不理,任谁问也不肯说那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很多医生护士背后都猜测她是不是那晚就已经被鬼附身,失去自己的魂灵了。
除了家族内老人正常的老死,马梓筠平生第一次领教到死神的可怕是在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还流行留级和跳级制,马梓筠班上来了一位高一届的留级生。他至今还记得他高高瘦瘦的身形、淡黑色的皮肤、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长着男人中罕见的如女子般纤长浓密的睫毛、一对笑起来很秀气斯文的酒窝。听说他患有某种家族遗传的先天性疾病,经常要去寻医就诊,所以才耽误了学业。人是很好的,讲起话来也是轻声轻气,从不和任何同学争吵斗气。大伙哄闹时他多数都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淡淡地笑着。看得出他虽然受制于孱弱的体力不能亲身参与,但是内心还是很喜悦的。他只在马梓筠的班级上了三四个月的课,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他的离去就和他的加入一样突兀,马梓筠后来才听说是病情猛然加重了,市里的地方医院和部队医院都吃不消处置了,紧急转去了省城南城最有名的大医院去看。再没过两个月,就听到了他的死讯,那年他才15、6岁。地质队那时正常的非正常的死亡事件都比较少,也没有专门的职工墓地。他又是属于不正常的早夭,家里人就草草地将他的骨灰埋葬在了马梓筠他们经常踢野球、打雪仗的那片荒地的边缘的土坡上。马梓筠后来去看过一次,就一个微微隆起于地面的鼓鼓的小土包。在几颗低矮的野松之间,没有树碑,没有花圈,没有纸灰,没有香火。不注意的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是个坟,埋葬了一个体型曾经这么高大的、相貌曾经这么俊朗的正处在花样年华的少年。马梓筠当时还长久地诧异于这么高个挺拔的一个人何以能被埋葬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墓穴之内?按照他的眼光,这个小坟就是埋下他的一双鞋子都显得紧促啊。他的来和走、病和死,都没有在马梓筠的班级中激起过什么涟漪,甚至没有被很多人所关注。可是这毕竟也是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和马梓筠他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的鲜活的生命。早逝者的姐姐就住在马梓筠家的后面,是位容貌姣好的女子。只是漂亮的大眼睛中总是潮潮的,给人以一种愁眉不展的悲苦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总是在心底默默地悼念着自己那短寿苦命的胞弟的缘故。
他又想起来大学时有次三五好友结伴去寝室中关系最好的某名同学家中玩。同学家在赣省省城南城的郊区,是座屋前宽敞的二层水泥楼房。他同学的母亲是那种典型的一辈子任劳任怨、勤俭持家、温柔敦厚、善气迎人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倾尽所有、竭诚相待地招呼着自己儿子的同学们。尤其是在用餐时为了彰显主人的热情可谓是举全家之力倾囊而尽,杀了自家养了三年的老鸭、去自己家池塘捞鱼捕虾,在自己家菜地里摘了一大盆菜叶瓜果,还特意去同村的杀猪佬家买了一大块部位上好的猪腿肉,又去村里的小杂铺买了一箱啤酒、三五瓶白酒和黄酒。晚上他同学的父亲、哥哥作陪,大家酒兴正浓,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这时从连接二楼的水泥楼梯上走下来一家三口,小两口男才女貌,十分登对,看得出是城镇人士。小孩子只有五六岁,看到了桌上的大鱼大肉就跑过来伸手要拿着吃。小夫妻有些尴尬,笑着过来拉着儿子要走。越拉孩子越想吃,尤其是他看到马梓筠同学的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侄子都坐在桌边满嘴是油地啃着鸭腿,就更不干了。
“好了,好了,让娃娃一起吃嘛,来来来。”
马梓筠同学的母亲看不下去,搬过来一把小藤椅,让两个小孙子坐得分开点,在他们中间硬加了个位置。
“莫客气哦,这么小的崽,就是好吃的嘛。”
小夫妻感激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
“要么你们也一起上桌吃?”
马梓筠同学的父亲作势起身邀请他们,又朝着自己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女人再取两套干净的碗筷过来。
“不用了大叔,我们出去办点事,那崽就麻烦你们了,你们慢慢吃,慢慢吃。”青年男女赶紧拉住女主人,又微笑着朝着在座的人点点头打了一圈招呼,做妈的生怕自己孩子不懂事失礼,还特意弯腰拍拍自己儿子的头,小声叮嘱他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他们走后,马梓筠才知道这对小夫妻是他同学家的租客,是一对从遥远的赣省南部私奔到省城的小情侣。他们在老家各自被自家父母指定了婚约,但是真正爱着的只是对方,因此为了爱情远遁他乡,女的还生了个娃娃。这么多年来连老家都没有回去过一趟,估计这辈子也很难回去给父母养老送终了。可能是由于父母系真爱的缘故,加之双方本身又是帅哥美女,自身也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他们的这个娃娃长得特别可爱,教养得也特别出众。口齿清晰,说话也乖巧,很是讨人喜欢,很快就抢去了马梓筠同学两个只会流着鼻涕撒娇的小外孙的风头。马梓筠的几位同学都抢着给他夹菜,逗他说话,反倒无形中冷落了家里的小主人。吃好大家各自冲了个凉澡,玩了一阵扑克,就夹着草席上了屋顶平台。这里地处平野,夜晚平台上的风很大,大伙儿说说笑笑,酒意最浓的几位先后都睡着了。马梓筠和他同学的草席挨着的,两人酒量一般,喝得也不多,睡意未起,看着天上被风吹带而过的流云,还在小声聊着天。马梓筠同学知道他喜欢听鬼故事,就和他说了他们这村里几年前发生过的一件怪事。他说他家屋后的这条土路是直接通向几里外的一家化工厂的,前几年村里有个在那间工厂上班的女工,也就二十出头吧,相貌也还行,一大早去车间上早班。就在他家屋后这块,还有村里早起的抓青蛙的人看到过骑车经过的她,两人还打了招呼,可从此这女人就如同人间蒸发,再不见踪影。厂里人到午饭的点了见她还未到,催人去家里问,家里人说一大早就出门了啊,这才预感到出事了,赶紧报了警。那年正好遇到省城集中扫黑除恶,各级领导对于这个失踪案都很重视,出动了从省局到市局到分局到各派出所的数百警力,就针对马梓筠同学家到工厂这短短的两三公里乡村路进行了觅缝钻头般的搜索,还出动了好几只德国黑背,但是毫无结果。后来又请来了公安部的刑侦专家,调转了侦查方向,甚至怀疑起这捕蛙人和失踪女孩很多工友的证词,听说还对他们进行了测谎,又扩大了搜索范围,直接涵盖了从她家到工厂的所有途径区域,连工厂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听说都在各处挖出了好几具不知何年何月因何故被掩埋的尸骨遗骸了,又听说其中两具很有可能是大革命时期牺牲的知名烈士的遗骨。也连带着破获了好多起陈年的各类案件,可就是没有找到这个女孩的半点踪迹。马梓筠同学村的很多老人背后议论这肯定是遇到邪魅被掳走了,也有人声称那晚在附近见到了不明飞行物,会不会是被外星人抓走了啊。总之是直到现在这还是一桩悬案。
两人谈兴正浓,更加没有睡意了。马梓筠便也给同学说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刑事案件。那还是他刚读高中,尚未住校,每天乘坐地质队开通的专门接送本单位在鹰城读书的子弟的客车早出晚归时的事。地质队联通鹰城的道路很清晰地分为两部分:一半是从城郊开始就始终与铁路比邻平行的省道,一半是从省道分出的途径两个部队营房和几座乡村的水泥路。沿途有好几座规模不等的铁路桥和大小不一的涵洞,都是他们的班车每天要经过的,早已视若无睹。这天正好遇到堵车,一车的读书郎除了马梓筠都很心急,担心错过了早自习要挨批。也巧,他们班车被堵的位置正好是在一个铁路涵洞前的省道上,大伙儿焦急地看着前方停滞的车龙,盼望着赶紧能动动啊。这时有人小声地自言自语似地:“咦,涵洞里那个人好奇怪哦。”一车人的眼光慢慢都集中在了涵洞中依着洞壁而坐的一个人的身上。这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起先他的脸是对着涵洞内部的,佝缩着的背的大部分靠着洞壁,小部分对着省道,大家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小部分脊背。慢慢地他向着省道转过脸来,天呢,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他的两个眼睛血糊糊的,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血洞,嘴巴里也是血肉模糊,舌头似乎也被人割掉了,整个面部就如同爱德华·蒙克那副骇世名作《呐喊》中的呼号者!最可怕的是他的两个手掌似乎也被人砍掉了,脚踝处鲜血直流,好像脚筋也被人抽掉了,下身裤裆处也满是鲜血。满车人都发出了难以压抑的惊呼声,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报警。车流恢复通行后班车很快就开走了,傍晚时班车返回经过涵洞时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涵洞内,发现那个男子还以同一种姿势坐在那,身下是一大摊已经干涸的黑血。回到家后马梓筠和自己的父母说了这事,父亲说这肯定是被仇家寻仇的,而且是不共戴天之仇。仇人剜掉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割掉他的舌头,让他不能说话;斩其手掌,让其不能写字;断其脚筋,让他不能行走;可能还被阉了,让其断子绝孙啊。这动手的是绝对的心狠手辣的老手啊,刀法麻利,就是要让受害者不能速死,而饱受痛苦折磨,慢慢流血而亡。就算公安介入了,这人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也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这个涵洞就在省道旁边,很有可能还是从遥远的外地拉来,途经此处进行的异地丢弃。行凶者就是有意要让省道上的人发现这个受害者,可谓是胆大妄为,这案子是绝对破不了的。第二天班车经过时那人还靠坐在涵洞中,只是头低垂着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等到了傍晚再回去时那人已经不在了。后来听说总算有人看不下去报了案,等到公安和救护车过来时这人早已流血过多身亡,这样无头无脑的策划周密的案件,公安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这几桩死亡(失踪)事件让马梓筠切身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无常和残酷,尤其是他那位大眼睛同学的病逝,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死神的辣手无情。他这么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濒死前据说只瘦到了四五十斤。死神对于绝大多数病死者都是极为公平的,先逐步剥夺你的活动力,再逐步抽取走你所有的生命力。同学从头到尾,在他们班呆了最多三个月,他去世之后,曾经坐过用过的椅子课桌很快就被老师搬走了,换上了崭新的一套,坐上了新的新来的同学。从此更是了无痕迹,仿佛从来也没有这么一个人在他们班上存在过。同学们没人提起他,大家都是面色自如,一切照常。没有谁为他感到悲戚感伤,更没有谁显现出特别的难过。马梓筠有时候心生惧意,他很怀疑如果自己也早早夭折了。除了他的父母,还会有谁为他伤心呢?他最好的几位伙伴会不会为他伤心?他们会为他难过多久?还是就像对待这个文气的、腼腆的留级生一样地冷漠易忘?在他的坟前马梓筠自认为是做了一番能力之内的悼念的,虽然他和坟中的亡者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谈不上是什么知己好友。虽然他那时的手边无花无酒、没有悼词,连最基本的替他的坟头拔一棵草也都没有做到,只是迎着旷野的风默默地站在这个寒碜的小土堆面前。坟边的这片纵横交错的沟堑曾经是他和同学们在冬日里打雪仗的最佳战场,他们沿着蜿蜒的土沟迂回、在隆起的土坡后设伏、正面欢叫着甩出一团一团的雪球、撵在屁股后面的追击、出乎意料的掉头反击……今后此地再也不会出现类似的欢笑声了。马梓筠从土坟前离开时感觉心中空****地,在外公的坟前离开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每次跟在父母后面艰难地爬上坟山给祖父母上完坟时他也有相同的感觉。他想着他的心脏就是在这么小小的一坨,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会使得它掉落小小的或者大大的一块,终有一天他的心会凋谢无踪,那么估计他距离最后的告别人世也时日不久了。
将电驴停在独孤山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他脑海中杂七杂八地回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马梓筠是很擅长于独处,也很擅长与独自打发时日的。这也是种本事,也可谓是一种天赋。虽然这种本事和天赋无法帮他获得事业上的成功和情场上的得意,最多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吧,唯一的益处就是能够避免自己在独处的环境中心绪不宁以至于失去理性。很多天性合群,向往嘈杂的人一旦落单就会感到不适。独处时间长了甚至于还会变态发疯,更加不能单处着从容淡定地度日,而他-行。不仅只是行,而且是十分拿手。脚下的这块四四方方的平地刚刚平整出一些雏形,看起来将来是准备作为停车场使用的。从这里望下去风光独好,他可以俯览山脚波光粼粼的水库。水库跨越两省,南北两端的风貌截然不同。位于浙省内的南湖水面较窄,湖岸较为平淡无奇,早已被私人承包了养殖鱼蟹;而位于徽省的北湖湖面较为开阔,东岸就是前面提过的宽直坚实的水库大坝。北岸和西岸则迂转曲折,水草丰美,地形复杂,分布着好几个微型岛屿。小岛上水鸟众多、芦苇丛间羊肠水道纵横贯通,形成了一片广阔的天然湿地。他再向北望去,就能够隐隐瞅见远处两省各自的收费站的大样。再向着山头看去,一条砖铺的甬道沿着四五十度的斜角直通山顶。山头红顶黄墙,隐隐伫立着一座规模中等的庙宇。按照此地的传说,独孤山才是地藏王菩萨的前世新罗国王子出家处,严格而论才是地藏王菩萨真正的祖庭。这种说法自然得不到佛教协会的权威专家们和广大信众的认可,他们公推的地藏王的祖庭自然还是西北方向五百多公里之外山形隽美、云遮雾绕,拥有众多古庙名刹和肉身菩萨的九华山。毕竟出家只是第一步,凡人皆可做到;顿悟才是至为重要的,万千弟子苦修,又能有几人得遂所愿?更别说是成仙化佛了。
对于佛门的公案争端马梓筠自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这位佛系空想家所最为擅长的只是能够做到随时随地触景生情,须弥之间神思飞扬。你可以说他是名生不逢时的惯会做不切实际的遐思的浪漫主义者,也可以说他是暂时还没有发现自己潜藏的创作才华的完全没有走对人生道路的被命运耽搁者。在很多认识他的人看来,他目前的人生高度撑顶了莫非是如同脚下的这座小山:比高者则远远不及,比矮者则勉强超出,说穿了其实也就是矮子中的高子。而且但凡熟识他的人多数也就断定他这辈子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家庭、学历、能力、相貌、性格,一切都是这么的平凡乏味,能穿裹着一件警察的制服领着薪水安度一生已属大幸。他还能奢求什么?还在憧憬什么?总不至于不安本分地还在做着期盼着突发剧烈的地壳运动,那长久沉睡的潜在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惊人的内在力量苏醒了、复活了,在推动着这座小山继续增高乃至成为参天绝岭、傲然于世的美梦吗?但是如果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有梦了,是否真的还比不上一条被晒干的咸鱼,这他不好说。就是太过于平实的人生缺少了梦想的点缀,多多少少也会缺失了许多的乐趣了吧?心跳着就该有梦想,哪怕梦想还不成型,也很不成熟,甚至还只是零碎的、本能的、模模糊糊的念想。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鸣响了几声,他掏出来,发现是杨欣儿发来的信息,只有寥寥几个字“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