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整修于十五年前,依着亲王的规制而建,半点没越矩。
台基高一丈,有正房一座,厢房两座,台基之外才是内门,最高的一座足有二层,其余则从平地起造,也谈不上多气派,但绿瓦朱漆,也是赫赫威风。
容尘坐在正厅里,见门外有一方水池,池水湛清明净,池边种着垂柳,叶条翠绿倒挂,池畔灯火映衬中,翠条又添了些许晕黄色泽,在风中如舞女摇摆婀娜,美不胜收。
只是不知道,若放上一把火烧着,那池中的水够不够救起这座巍峨府邸?
“轰隆隆——”
雷声起,大雨下,噼里啪啦砸在池中,水花四溅,惊得鱼虾乱窜。
容尘放下茶盏,静然掩了长眸,那就再活几日吧。
萧祜从内室走出来,就看到这样一个清雅羸弱的男子独坐在厅中听雨,束发戴冠,青衫磊落,雨声拥吵不断,他却蔚然而沉寂。
汝州的夏季,雨水并不多,常常是雷声大雨点小,像今日这般,似整个苍穹天幕被利斧凿穿,兜不住的雨水哗啦啦倾下,倒有些时日没逢上了。
这是一场留客雨。
贵客起身与他照面,萧祜在灯下看着,总觉得这笑意温润的男子,颇有些眼熟,可他常年坐镇汝州,且并无外放生意,自然不知这徽州容家是何来头。
不过,他依稀记得,几年前,宫中那位病逝的容妃也恰好姓容。
世上之事巧合多了,也就不见怪了,萧祜迎客入座,面容虽然憔悴,却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风采,他坐下便问:“容公子,你当真有法子让小儿回府?”
萧祜年过五旬,膝下只这一子,自幼没了娘亲,他这个当父亲的对他是疼宠无度,养出了一身的野性子。终日里不学无术,击鞠斗狗倒也罢了,一言不中听就要离家出走,次数多了,萧祜也不再往心上放,左右出不了汝州城。
谁知这一次,他派出暗中保护萧怀景的人竟死的死,伤的伤,唯一回来的一个却说小王爷被不知来历的恶人掳走了,还是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去的,转眼都一两个时辰了,如何叫他不担心。
汝州是虎狼围困的局势,四面都是异国外藩,萧怀景只会些拳脚功夫,若被抓做人质,逼他投诚降国……
“王爷怕是忧心过头了。”容尘笑时,深亮的眼底似有雨水洇开,清明又坦诚,“王爷府里就有能帮您找回小王爷的人,不如叫他来一并问问?”
萧祜目色凛然:“谁?”
容尘神情未变,说起睿王府中的秘辛像谈天说地般自在:“一位姓方的先生,听说还是突鲁族来的?”
“放肆!”萧祜顿时拍案而起,“本王乃大豫亲王,生在大豫,长在大豫,流的是大豫血,死了也是葬在大豫的土里,容公子红口白牙一张嘴,就要污蔑本王与突鲁族私下来往吗?!”
他声量极大,又是怒火攻心,外间侍卫听得动静,立即鱼贯而入:“王爷!”
侍卫拔剑围攻,厅中已是危险之地。
容尘喝茶的动作一顿,眼皮慵懒抬起,透着几分莫名的诧异:“王爷未免反应大了些,我朝与突鲁族早在坤祈三年就有盟约在束,东海海寇被剿灭之后,水陆商道更是往来紧密,只要得了入关许可,突鲁族人大可在豫朝国土自由贩卖商货,哪怕与我朝子民互通姻亲也是使得的。”
他低笑一声,眼眉风华,如月朗天清:“王爷您贵为亲王,难道不知道,越遮掩避嫌,越叫人怀疑吗?”
萧祜这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深吸了一口气,缓去几分焦躁,挥挥手将侍卫赶出门外。
厅中只剩他与容尘,那屋外的雨声有增无减,好似漏进了他的心头。
“容公子有所不知,”默然片刻,萧祜喉中仿佛塞了棉絮,艰难地吐出一声长叹,“景儿的生母,便是突鲁族人。”
容尘眉梢一侧挑起:“哦?”
这却是出乎意料了。
“你口中的那位方先生,在中原的化名是方寿成,他的确是突鲁族人,但也是景儿的舅父,他不会伤害景儿的。”萧祜坐在主座上,唇边泛起苦笑,“人人都以为我贪图皇位,这些年一定在汝州城中招兵买马,蓄意谋反,想必容公子方才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容尘没有说话,心思重又翻转起来。
他本是想挑拨萧祜与方寿成的关系,不管周子留是方寿成要绑,还是被碧渊殿的人秘密关押,这一步走对了,总能叫他们联不成手,届时邱小风和八溟把整个汝州城倒提起来抖三抖,也会把周子留救出。
眼下,原是他想岔了。
萧祜此人,他从前接触不多,当年那人登临九鼎时,萧祜就已不在京中,但他知道,若说先帝的几个儿子里,哪个最有与那人一争高下的本事,非萧祜莫属。
多少人都在惶惶不知如何站队,萧祜竟不起波澜地退开,甘愿守着小小的汝州,从前以为是在卧薪尝胆,现在看来,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古往今来,尚未有异族人当皇后的,萧祜自娶了那突鲁族女子,就已经宣布放弃皇位竞夺,这一子,下得太是时候,容尘甚至想着,那女子,或许本就是那人安排好的。
论当皇帝,容尘再是自负,也不得不承认,萧祯才是最好的那块料。
萧祜将心中秘密说出,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说这些,似乎就在对视的那一眼,他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与他相似的气息。
这点相似,让萧祜有些难以忍受被容尘误解。
犹记得,当年皇弟为护他夫妻二人,险些被父皇打死,他始终还是感谢这份血脉相连的。
今夜大雨倾盆,屋外池水满涨,灯火通明的厅内,他掀开帘子,就见到一个与皇弟长相神似的人,这份难得的熟悉亲近之感,令他多年孤苦的心也多了几分慰藉。
容尘何等眼力心谋,早在萧祜开口说出隐瞒多年的秘密时,他就知道该如何加以利用。
“王爷还是误会了,”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徐徐笑道,“我并非怀疑方先生作祟,而是我的伙计白日里出城接货的时候,正好见到小王爷被一行人强塞上马车,其中一人,他看得仔细,说是手臂上有一虎纹刺青。”
“他还画来给我,我查了查书籍记载,才知那刺青是突鲁族王室才有,这才想来给您提个醒。”语声轻淡,却也稳持在理,叫人难以反驳,“同是突鲁族人,想来方先生总是路子比咱们多的,您说是吗?”
容尘特意提了虎纹刺青,是为了探一探方寿成在突鲁族究竟是何身份。
虎纹刺青的确曾是突鲁族王室独有,这是阿虞也知道的事情。
但极少有人知道,后因虎相与国运相冲被废。
而容尘日前在照料阿虞时,又再次翻阅大量书籍,终于找到了另一条被世人忽略的线索——
突鲁族二十年前族内有过一起交战,后以约帕草原为界,分成了东突鲁与西突鲁,虎纹刺青仍在东突鲁族中继承沿用。
如若猜测不错,他当年收服的阿曼努迦,就是东突鲁族人,而与大豫和睦共处的却是西突鲁。
萧祜闻言愣了愣,喃喃道:“虎纹刺青……”
他记得了,方寿成也有枚虎纹刺青。
难道真是突鲁族人绑走了景儿?!
萧祜神色变了几变,在厅中走了一圈,左手往右拳里一放,总算扬声唤人:“来人,请方先生过来一趟。”
……
“虞姑娘这么晚了还亲自过来,是要验货吗?”
门外风雨大作,玉掌柜叫人把门窗关好,阿虞耳力极好,听得那门窗都是上了死闩。
九苏自然也听见了,下意识地更贴近阿虞,护着她跟在玉掌柜身后,上了二楼。
早该让十里陪同的,她身上有伤,阿虞也才刚痊愈,两人加起来都未必能打得过他们中的一个。
因为阿虞师徒俩惹的麻烦,公子不惜以身犯险,九苏刚才对着阿虞难免没有好脸色,但现在出门在外,阿虞的安危,她就不能不顾。
否则不止公子怪罪,她自己也过不了心里这关。
毕竟,阿虞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公子涉险归来,哪怕回不来,她年纪轻轻,又与公子尚无婚配,根本不用为公子守寡。
可她到底还是为了公子,也涉险了一回。
独闯玲珑斋,只带了一个伤着的自己。
九苏深知此地遍布是机关暗道,她之前也是差点被发现,硬生生挨了一记暗器,才堪堪逃了出去。
如今再返店中,九苏怕阿虞心神不防,一路上一直四处打量,警惕得很。
但玉掌柜当真只带着阿虞上楼查看货物,脸上还挂着乐呵呵的笑容:“虞姑娘,这些就是近日刚赶制出来的首饰玉器,您可以坐下来慢慢挑选,我看外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等会叫人给您备些吃的喝的,您等雨小了再走也不迟。”
阿虞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拿起一只白玉,对着灯火照了照,忽然慢吞吞地问道:“缅疆六国里,我记得达善国最能产玉,按产量来算,这白玉,应该比不过蓝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