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在百年前并非大豫国土,那时天下尚未安定,地方势力割据为王,汝州便曾是缅疆六国之一。
大豫初定后,先祖帝就开始兵摄九州七境,直至先帝爷,仍延续了传统,将身边的成年皇子下派治理各州,虽手握部分兵权,又得一方百姓,但也意味着,这样的皇子,已经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睿亲王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儿子,当年被困汝州,不曾尽孝床前,落了口舌诟病,之后也没能登上皇位。人人都以为他与陛下之间要有一场夺权之战,可他竟也愿意退回汝州,当一方受制的王爷。这些年来更是安安分分,将这个战败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要说民心所向,功绩千秋,睿亲王也是不输给大豫宫里那位陛下的。”
十里最爱同阿虞说这些,且妙语连珠,挤眉弄眼,最是有趣,连坐在一旁打盹儿的七羽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故意呛她一句:“你这话最好上街上喊去,说不定汝州百姓真能被说动了心,到时候两边打起来,岂不是热闹得很?”
“热闹是热闹,但要是让咱们公子不顺心,咱们不也跟着遭殃?”
“那要不咱们努力努力,把公子送上去坐坐?”七羽笑得奸诈。
十里没好气横他一眼,反唇相讥:“你这话最好上公子面前喊去。”
两人斗了会儿嘴,却久未听阿虞开口,互看一眼,停了下来,屋中又是一片静默。
十里原本有心给睡不着的阿虞解解闷,但她只睁着一双圆溜黑亮的眼睛安静躺着,显是兴致缺缺。
刚想问她是不是累了,阿虞忽地瞪大眼,像是想通了什么,豁然坐起,一掀被子翻身下了床。
“怎么了?”十里和七羽都跟着站了起来。
阿虞秀静的眉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凌,披上外衣快步走到桌前坐下:“十里姐姐,麻烦拿舆图来。”
声线细软之中,更有决策千钧之力。
“舆图?”十里感到奇怪,好端端不躺着休息,看舆图做什么?
还是七羽去架上取了一幅过来。
阿虞屋中并没有舆图,因容尘近日在此歇息,便渐渐多了许多他平日里要用的东西。
阿虞接了图放在桌上,手掌向一侧滑开,整个大豫国土展现在眼前。
“汝州还是缅疆六国之一的时候,它地处中部,”阿虞盯着汝州的标记看着,目光渐渐移动,手指在几个圆状红点上掠过,“东面临海,与突鲁族相望,南通玥、曜,西北毗邻达善,东北面则与百戈部落隔了一片格克拉伊沙漠……”
十里凑上前看了看,点头道:“没错,除了汝州,剩下这些都还不曾收复,沙漠里那些狗娘养的马贼还屡犯边境,烧杀掳掠。”
阿虞细思过后,抬眼看来:“你们可还记得,碧渊殿当年被驱逐关外,所退之地,与哪国最近?”
十里还没想到,七羽接了话:“是突鲁族。”
阿虞眼儿缓缓眯起,又问:“坤祈三年,突鲁使臣进京,可是路将军出城相迎?”
“是路将军。路将军是我朝悍将,也是那些藩国贼寇的煞神,陛下当年让他迎接使臣,本就有折辱之意。”
“看来,是咽不下这口气,总算等到新的机会了。”阿虞撑着桌案直起身,眼底透出极亮的光,“兴许公子会有安排,你们去找他,让他从突鲁族下手,碧渊殿定会有所忌惮,若行事得当,还能捞回不少好处,这趟生意只赚不亏。”
碧渊殿中全是好物,突鲁族又是大豫常年攻拿不下的隐患,容尘要有心除去碧渊殿,既能赚上一笔,还能折断突鲁族一只臂膀,到时候周子留也得了轻松,不必再日夜为她辛苦劳碌。
“我这就去!”十里飞奔出门,却在门口和刚回来的九苏撞了个满怀。
九苏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此时竟惨白着一张脸,身子摇晃了两下,险些没站稳,十里急忙将她扶住,才发现她身上有伤!
“这是怎么回事?!”
九苏来不及和她多说,跌撞着进门:“不好,玲珑斋原来就是碧渊殿在汝州的据点!”
阿虞眼瞳遽然缩紧:“玉掌柜什么来头?”
“碧渊殿三门主之一,罗刹门的玉无眠,在汝州藏匿多年,人脉势力已经根深蒂固。”
阿虞微微吸了口凉气。
她终于明白,那时候究竟是谁进了凌轩阁翻找过!
原来玉掌柜早就对她身份有所怀疑,是她一直以为既与容尘无关,也就浑然不当回事。
这么一看,碧渊殿显是已经知晓周子留这几年盗来的东西,都用在了她身上。
今日的一切是冲着他们师徒俩来的。
“公子他……”阿虞刚要问,九苏蓦地咬牙打断她:“你能想到的,公子又怎会想不到?他一早就为了替你们师徒俩解决后患,独自去睿王府了!”
“什么?!”
屋中四人,只七羽离阿虞最近,九苏带来的消息,令他们都乱了阵脚。
这么多年来,容尘行事从未如此仓促过,就算有需要亲力亲为的时候,身边也绝不会离了人。何况他大病初愈,本该少劳心费神,这一次,居然还只身去睿王府迎敌,身为隐卫,俨然已是失职!
十里脸色无助,九苏愤愤不平,他也心绪难安。
唯有阿虞,只在极短的一刹,面上神情仿佛丝丝皲裂,唇角也在剧烈发抖,按在桌上的手指紧握成拳,纤细的身子骤然绷着,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弩,只差一支锋锐无比的箭搭上去,就能逆风迸发,破敌无数。
可也只这么一刹,她又恢复了镇定,眼睫轻轻抬起,盯着九苏问:“他说了什么?”
九苏冷冷反问:“那重要吗?”
“九苏,你是隐卫,就应该知道,意气用事,并不能做好分内之职。”阿虞淡声点醒她,“我要在外间再做一番部署,与他里应外合,你要还想救他,就别在此时与我置气。”
三人皆是一怔,眼前这般从容不迫的阿虞身上,竟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像极了每次看穿局势,运筹帷幄的公子。
阿虞的目光带着不见血的压迫,九苏竭力承受着,终撑不住扭开脸去。
“公子说,他与周子留同样身处险境,不知道你会更心疼谁。”
干巴巴的一句话,让十里和七羽立时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时候了,公子怎么还在计较这种幼稚之事?
阿虞也没想到竟等来这么一句,她先是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又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在桌前走了两步,转眸看向桌上舆图。
这是他绘的,游龙之笔,山河揽收其心,风云变幻,胜负由他裁定。
他自负清高,想要的,想夺的,也就去要去夺了,哪时有过彷徨忐忑?
却还非与周子留争个高下。
阿虞抿直的唇间泄出一声笑来。
傻子。
真是个大傻子。
分明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人,到头来,又心甘情愿为她做尽了吃亏事。
阿娘,这样一个工于心计,连情爱都要拿算盘计量的男人,阿虞好像……有些不想躲了。
……
半炷香后,一只信鸽从凌轩阁振翅飞出,在夜色将临之际,朝东面海域而去。
它熟知路线,又飞行极快,月刚升了中天,它已歇了脚,落在了一艘迎风起浪的商船甲板上,绕圈踱步,咕咕直叫。
掌舵室里出来一人,面相粗犷,身量高壮,乃是久经浪头的老舵手。
他手上虎口处有一虎纹刺青,遇水则变色。
飞鸽见他来了,似与他很是熟悉,咕咕叫了两声,一跃腾起站在他肩头,调了个方向,颇为自得地啄着被海风吹湿的羽翅。
阿曼努迦拍拍它的小脑袋,高声大笑:“又是你这小不点,让我看看公子又有什么好事要与我分一杯羹了?”
他熟练地摘下鸽子腿上的竹筒,将信抽出,等看清上头秀气的簪花小子簪花小字后,不由“咦”了一声,半晌,捏着手中短笺,对着头顶高悬的明月无奈叹息。
酉时一刻,另有一骑快马绝尘,带着一封突发战报停在了睿王府门前:
“报——东海水军遇敌!乃突鲁族进攻我大豫国境!”
……
这日到底是有些不太平的。
汝州城的城门闭得比平时早,悬索桥更是太阳落山之前,就叫一个力大无穷的黑奴徒手拉起,守门侍卫要与他开战,身上一轻,被他一手一个丢开,慌乱之下,接连派了人传讯府衙,又一路送到睿王府,却中途被拦走,连人带话都没了音讯。
还想外出的百姓们焦躁不定,枯等在城门前,怨怼之声嚷嚷喧动,隐在人群中的几人眼见着迟了一步,只得退了回去,从长计议。
一等,就等到了夜里。
“起来!”昏暗的柴房里,穿着短打的家仆朝地上人狠狠踢了一脚。
“不起。”
周子留老神在在地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眉须花白,鼻青脸肿,可精神还是好得很,哪怕受着人家的拳打脚踢,还能龇着牙笑:
“你们反正也舍不得打死我,干脆给我松了绑,请我吃顿好的,说不定老道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们想知道的,我就一不小心给说出来了呢?”
角落里,一人戴着方帽,声音阴沉沉地问:“周子留,你找死吗?”
“哎哟哎哟,这话多难听啊,老道我还没活够呢!”
那说话的谋士从暗中步出,刚要叫这泼皮无赖再吃点苦头,门外有人来报:“先生,王爷请您到前厅去。”
“没见我忙着吗?”
“王爷说,府里来了贵客,您必须过去一见。”
谋士不屑哼道:“什么贵客这么了不起?”
“徽州容家的小公子,容尘。”
……
大风卷过长街,天色顷刻间暗得厉害,月亮也被堆聚的云层遮住,像要生一场滂沱大雨。
闹得没劲的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返身回城,抱怨声由远及近,又悉数远去。
城东的玲珑斋今晚刚要歇业,灯下落了两道人影,伞面收起,靠放在门边。
是又来了两名客人,还皆是女客。
一肤色偏黑,眉心一颗小痣,一神情冷漠,着一身黑色劲装。
玉掌柜放下手中账本,站在柜台后虚眼看去,客套的笑容丝毫不达眼底:“虞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