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离人共悲欢
树如美人状,纤枝一节可成香,置于床头案上七七日,能召新死亡魂话衷肠,点香时,活人需以三滴心头血充作引子。
——《奇物植术·蜃世志》凡三百一十二卷第一百三十八卷《奇植·美人香》
第八十七章 与人交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汝州城外的击鞠场上彩旗纷扬,初夏茂密的草梗被压得平整,放上软榻案几,一字排开,每张案几旁立着三两侍女或是侍从,看那衣饰布料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而他们的主子则是城中顶顶尊贵的少爷小姐们。
日头不烈,场上别开生面的比赛却进行得如火如荼,风里裹着欢叫,一并送至清朗的天际。
鼓乐起,跑马奔,手中鞠杖时起时落,勾着地上状小如拳的七宝球频频洞穿对手大门,马上的黑衣少年在周遭女眷的欢呼声中,高举着鞠杖冲四方扬眉一笑,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小王爷看这里!”
萧怀景下意识回头,一团芬芳花束丢入怀中,他倒提着一看,见那青翠的花枝上缠着一条绸绢,解下抖开,上面还绣着铃兰和萱草。
俊脸微微泛红,他揉了揉发烫的耳垂,心下琢磨着汝州城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大胆的姑娘家?大庭广众就敢向他公然示好?
肩膀倏地被好友击中,伴着暧昧笑语:“来呀,快看咱们怀景拿的什么?哟,这是得了哪家姑娘的青睐啊?”
萧怀景翻手把绸绢放进腰间蹀躞,还不自觉轻拍了两下,见好友们都围着自己看,没好气地横过去一眼:“少废话,再来?”
“来就来!”
萧怀景大笑,一马当先冲向前,鞠杖挑起散落的花束,当空转了两圈,美丽的花瓣瞬时漫天飞洒!
“小王爷!小王爷!”
场下呐喊欢呼连绵起伏,可见萧怀景在汝州有多得人心爱宠。
比起别人的叫好兴奋,主位上的玉掌柜自方才起就一直坐立难安。
今日他玲珑斋做东,请了擅击鞠者表演击鞠技艺,原是为了给通州来的客商解闷,没想到睿王府的小王爷听闻后,竟携了好友来砸场。
少年们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两场结束,早已定了胜负,却还没玩够,这不,又分成两拨,三人一队,再次争斗了起来。
还没到正午,闻讯而来的看客们就接二连三地来此观摩,还个个非富即贵,不能赶更不能轰,玉掌柜忍痛布置下去给各位祖宗一一安排了位置,还得思量着不能有所偏颇,免得惹了哪家不高兴,他小本生意也得跟着倒霉。
眼看着场上人头攒动,更有甚者在角落里开了赌局,好好的待客表演无端端被折腾得乌烟瘴气,玉掌柜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偷偷看向坐在近旁的客商。
是个身段瘦削轻盈的女子,肤色偏暗,眉间一颗小痣,瞧着是双十年纪上下,姿色中等,丢人堆里也难找出来,只一双眼睛圆而乌亮。
玲珑斋卖的是珠宝首饰,玉器珍品,是以店里女客并不少见,可像这位这样一来就下了大单子的,就是稀客了,订金一付,这位就一跃成了玲珑斋的大主顾。
玉掌柜哪里舍得放过这头肥羊,亲自出面招待着她,听闻她酷爱击鞠,便张罗着今日好好给她演上一场,谁承想小王爷会凭空来插一脚。
幸好这位的脸上淡静如常,也瞧不出多少情绪,方才甚至还叫人给小王爷送了花束,兴许是小王爷的球技让她开了眼,也就不计较场面上的混乱了?
玉掌柜安慰自己,这生意应是十拿九稳了。
他乐呵呵地寒暄道:“虞姑娘初来乍到,对汝州印象如何?”
“还不错。”被叫做“虞姑娘”的女子,其实正是前来行令的阿虞。
她拿起盘中带着水珠的葡萄送入口中,果肉滋润甘甜,味道极好,这让她很是愉悦。
阿虞半眯着眼尝了几颗,目光一直追随着场中的萧怀景。
身着黑色骑装的少年像一轮骄阳旭日,耀眼明亮,他球技很高,挥杆连连,次次入得球门,己方的分数几乎都是他拿下的,锣鼓响起,他毫无意外又胜出归来。
这次,萧怀景尽兴了,没再继续,而是脱了披风,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豪放地喝了几口,才抹了嘴角往四周看去。
他在找她。
十八岁的俊俏儿郎,家世显赫不说,长相也是人中龙凤,偌大的汝州城里,多的是他的爱慕者。
可也恰恰因为这样,那些爱慕他的姑娘都不想先迈出那一步,没得遭拒失了机会,只能暗地里较着劲儿,最多像今天这般匆匆赶来看他与人击鞠,在座下强耐着激动,也要守着矜持。
谁也不曾像阿虞刚才那样,明目张胆地往他怀里丢花束掷巾帕。
依着萧怀景的心性,他对她应是好奇的。
男人的好奇可以折变出很多结果,譬如会为你挥金如土,亦或者愿意对你推心置腹。
阿虞清楚,睿王府能守得美人香多年,那府中定然不是戒备森严这么简单,多的是她无法估量的危险,且对闯入者从不留情。
要想光明正大地进入睿王府,眼前这个单纯热烈的萧怀景,若利用得当,会成为她的得力帮手。
玉掌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是在看小王爷,一拍脑门,急忙说:“怪我糊涂了,虞姑娘稍等片刻,我与小王爷尚有几分交情,待会我就为您们二位引荐……”
“不用了。”
阿虞缓缓轻笑,抬眼的时候,与萧怀景巡视的目光陡然相撞。
他先是一怔,错以为她是无心,可再看之下,阿虞非但没有躲闪,还直勾勾地望来,眼神并无多少羞怯,反而坦**磊落得很,他挑高一侧眉梢,很快往这边走来。
阿虞也起身,径自迈上前去。
萧怀景之所以注意到阿虞,是因为发现这些围聚来的女子都是汝州的贵女千金,就算叫不出名字,也尚有几分眼熟,只有和玉掌柜坐在一起的这个姑娘,看上去并非本地人士。
他年满十八以来,家中虽然也张罗着为他择选适合的妻子人选,但因为他玩性未收,闹过几回也就草草作罢,他图了个自在,成天里和朋友出游打猎,或是来击鞠场上酣斗,日子也就一天天快活地过着。
今个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许是第一次被姑娘送花送手绢,满溢的好奇催促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像个愣头傻子,更像个莽撞少年,也难怪好友们都取笑他。
“小王爷。”
他听见她的嗓音是细细软软的,犹如他书房外种的那片铃兰草,挂着小小的蓝白球儿,一旦开放,就能送他香气满园。
后来,萧怀景才知道,铃兰草开花甚美,结出的浆果却有剧毒。
“你是?”萧怀景打量着她,狐疑地问,“是你给我送的花?”
“小王爷喜欢击鞠,正巧我也是,同道中人难免有些惺惺相惜,见花开得正好,便摘了一束聊表心意,小王爷千万别误会,只是欣赏之意。”阿虞眼瞳湛湛,不是其他女子见到他时的痴迷模样。
萧怀景愣了愣。
她长得并不好看,但也不难看,比起座中人比花娇的女子们,她的身上多了几分闺阁里养不出来的洒脱和从容。
大约正是这份洒脱从容,才让她觉得向一个球技高绝的男人送花送巾帕,都只是一种简单的赞赏和肯定,而非蓄意勾引。
萧怀景想通了这一点,语声立刻轻松了许多:“原来如此,可惜今日迟了些,若是姑娘在汝州住下,改日可以相互切磋一下。”
他的确是个心思简单的,睿亲王身居高位,平日里少不了尔虞我诈,难为家中还能出来这样一个不解世事的人,连她是个外来客,怎么能这么凑巧地在击鞠场上出现,并顺利与他相见等一串巧合,都没有继续深究。
阿虞回之一笑:“我姓虞,单名一个梦字,通州人士,这几日是来汝州订货的,现就住在城北凌轩阁。小王爷也知道,玲珑斋的货都是好货,要想等到玉掌柜出货,我还得在汝州住上一段时日。所以小王爷只要有空闲,虞梦随时都能奉陪。”
“那就一言为定了!”萧怀景眼睛亮了亮,犹豫了会儿,从腰间取下她的绸绢,挠了挠头,面色忽然变得腼腆起来,“虞姑娘,这方绸绢……”
“送你吧。”阿虞指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小王爷杖下无虚发,接连进了这么多球,手心怕是汗湿了,拿去擦擦吧。”
萧怀景心头一跳,捏住那绸绢,指尖在上面的铃兰草上慢慢拂过,轻声道:“好。”
殊不知二人这番交互相谈,早让在场姑娘的心碎了一地。
……
阿虞被玉掌柜留着吃了晚饭,直到圆月高挂,星云在头顶层层浮动,她才姗姗回到凌轩阁。
刚要推门进去,阿虞蓦地想起什么,往前又走了几步,推开隔壁的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一切物件摆设也与她房中的无异,不像是有新客入住。
她恍然以为自己想错了,掩了失望,正要退出来,却见地上落下一道长影。
阿虞眼儿一弯,心间止不住生出久违的欣喜,她灵巧转身,果然看到一袭青衫的容尘,正踩着月光徐徐而来。
“公子。”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出声唤他,却攀着门板没有出去。
倒是容尘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十分熟稔地伸手拥着她的腰往屋里走。
阿虞小心地抬起头来,见他面容温雅,笑意淡暖,说出的话却让她心下一阵发虚:
“阿虞与人结交的时候,原来都喜欢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