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园坐落在长街尾,已是毗邻城郊之所,偏地而建,景致高爽,秀色可作餐。
进入其中,游廊画栋都只是寻常,最妙的还是那架在水上的戏台子,临风对月,疏浚引流,梨友只需当庭围坐,或是独辟一隅,就可凭栏听远,真可谓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
容尘一行进来时,台上已经唱开,唱的是一折夫妻别离的彩腔,男声徐徐压低,女嗓字字拔高,徵调偶入宫音,四句对式一唱一和,惹得台下人目泪涟涟。
阿虞坐在水榭亭中,手里翻着园中奴仆送来的戏文小讲,上头列了今日戏目的大致内容,是专为她这种不常来听戏的生面孔准备的。
街上偶遇林家兄妹后,二人游莫名其妙变成了四人行,阿虞本就无心出玩,多两个人少两个人,她都没觉得不舒坦,加上容尘也并未显露不悦,四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上了楼,在一张香枝木矮几旁坐下。
亭下水声潺潺,台上作唱俱全,梨客皆入了戏,园中一时低泣不绝,阿虞按着发疼的眉骨,觉得头昏眼花。
林烟岚今日特意穿一条水色对襟交领裙衫,头上也别了一支碧色云簪,显是在妆扮上花了不少心思。
她坐下后,总拿一双美目故作镇定地偷觑容尘,等茶点瓜果备齐,还拎壶为容尘添了茶:“容哥哥,喝口茶润润喉。”
林圣庭有意帮自家妹妹一把,便笑着揶揄:“见惯你舞刀弄枪,突然这般温柔体贴,还挺像那么回事。”
林烟岚羞涩地低下头,俏脸绯红:“哥哥,听你的戏吧!”
“同样是‘哥哥’,我这待遇真是差太多了。”林圣庭摇头自嘲,转而看向阿虞,“阿虞姑娘平时可爱听戏?”
阿虞答得生硬:“不爱。”
要不是因为容尘不让她走,她现在已经出发行令,哪里会悠哉哉地坐在这里听台上咿咿呀呀的哭唱。
不爱?容尘闻言,长眸轻抬,细看她一眼,手下不紧不慢地剥着边果。
这边果的果壳尖长,两瓣合拢,包裹着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果仁,容尘将其灵巧掰开,摘出的果仁置于盘中,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青瓷小碟里已经盛了一座小山。
他取了一旁干净的巾帕拭手,将那碟剥好的边果推到阿虞面前,话里带了几分温和劝哄:“不爱听也无妨,此间除了曲艺一绝,瓜果点心也是城里数一数二的。”
“真的?”阿虞舔舔唇,被他勾去了大半注意,她一早被拉出门,肚里空空,早就饿坏了。
“嗯,你尝尝便知。”见阿虞黑亮的眼底闪闪跃动,容尘伸手在她脸上轻捏,触之细腻,真是个水做的人儿,他柔声道,“越发瘦了,该多吃些。”
林家兄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相谈,各自心下都不是滋味,林烟岚更是红着眼咬着牙,逼迫自己将目光投到台上——她是来听戏的,不是来看戏的。
林圣庭虽也心伤,但他天生健谈,又是个爽快好客的人,看阿虞吃得香甜,寻着机会同她聊上两句:“阿虞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讲讲这出《魂离梦》。”
“不……”
阿虞嘴里塞着还没嚼完的八珍糕,就见他自顾自打开折扇,娓娓道来:
“这出戏说的是黄江封官后,一路平步青云,外有得力干将,内有贤妻帮衬,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可膝下无子,一直引以为憾。他和结发妻伉俪情深,始终不愿再纳妾室,如此过了三年,妻子才终于有了身孕……”
话锋陡地一转,却是个悲凉结局:“奈何妻子命薄,受不住生育之苦,诞下一子便撒手离去,这戏如今正是夫妻人鬼相聚的一折。”
人鬼相聚……
阿虞慢吞吞地咽下口中吃食,看了眼台上哭作一团的两个人,想到这次解佩令的委托,不由发问:“人鬼殊途,如何能相会?”
林烟岚偷听了一嘴儿,转头斜睨着阿虞:“你是木头脑袋么?人有牵挂,有执意,怎么就不能与所爱之人人鬼相会了?是了,听人说,你只是佃户出身,看来家中的确是没能叫你读几年书,连听戏都不会,脑子不灵光,耳朵也白长的吗?再不济也能睁眼看看吧?台下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心硬如铁,真是……”
“烟岚!”林圣庭虎下脸,喝止林烟岚的口不择言。
自打照面以来,阿虞从未对林烟岚有过一丝一毫的敌意,反是林烟岚没能藏住心头不甘,因着容尘对阿虞几番破例宠爱,连带看阿虞也不顺眼,一开口就是带刺儿的难听话。
阿虞不动声色地回视她,林烟岚被她看得心底发虚:“做、做什么这么看着我?反正这些话你肯定听过不少了,又不差我这一回!”
阿虞没有理会林烟岚的无理取闹,抓着一颗边果,指下用力,边果噼啪应声碎裂,果仁精准地蹦到了容尘手边。
“嗯?”男人慵懒靠在软垫上,眸间深不见底,拾起那碎裂的果仁咬在齿间,唔,咸了些,要是能酸一点就更好了。
“投桃报李。”阿虞小小地出了口闷气,调了个方向坐着,竟认认真真听起戏来。
一场干戈极快地化解了,林圣庭觉得阿虞这样的性子实属不易,常人遇上刁蛮跋扈的烟岚,多是要吃亏受苦,少有能沉住气又不叫自己处于下风的,更何况,光看年纪,她甚至比烟岚还小上一岁半岁。
他有意与阿虞结交,就挑了更新奇的事儿聊:“说起来,人鬼相会也并非没有可能。”
此话一出,三双眼睛都看向了他,有好奇的,也有凌锐的。
林圣庭怔了怔,难得有这么多捧场的,清清嗓子和盘托出:“我前月里去了趟汝州,才知道崇山派徐掌门的妻子不幸病逝,出殡也半月有余了,却日日夜夜守着灵牌不离不弃,似是着了魔。没几天,就又听说徐掌门花了重金向乾坤盟购了一枚解佩令,这令在梧州传了几遭,直到近日才被人接走。”
林烟岚从小最爱听哥哥讲这些江湖轶事,连忙催促道:“后来呢?解佩令是被什么人接了?徐掌门又要接令人偷什么东西?”
“这具体的我还没去打听,那接令人也不曾上过接令榜,名姓概不知晓,但偷的东西倒是有所耳闻。”
“是什么?”
“美人香。”林圣庭合上折扇,歉意一笑,“只知道是叫这个,但究竟何为美人香,我虽然少年游历江湖,对这些稀珍宝物却了解不多,看来还得四方询问询问,阿虞姑娘要是有兴趣,今后也可来我林府做客,等探听了具体,再说与你听。”
林烟岚撇嘴嘀咕:“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原来是为了邀她做客……”
“时辰不早了,六爻,送客。”
落座后便话语极少的容尘,突然在这时出言赶人,林家兄妹还没听出他话中意味,一个身形魁梧的黑奴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林少爷,林小姐,得罪了。”
六爻得了吩咐,利落地一手一个将他们提到了楼下,叉着腰,跨开腿,仿佛门神罗刹一般堵在梯下,直把林圣庭和林烟岚看得摸不着头脑。
“容哥哥,他、他怎么能……”林烟岚慢慢醒过神,觉得委屈极了,可楼下人来人往的,她又不好挥鞭发作。
她出身高门,父母疼爱之下,纵容她养得一身娇蛮,本就没习会多少大家闺秀的涵养,要是平时早就大闹一场,只是楼上坐着心上人,女儿家再是愤愤然,总要维护些许颜面。
林圣庭比林烟岚多吃了几年饭,算是看出了一点眉目,与其说容尘不爱他的妹妹,倒不如说那男人从来没有将他妹妹放在眼里过,是以举手投足,三言两语,就能将她如敝履,丢掷而出。
不过……林圣庭远眺亭榭,那二人一温一凉,当真会是良配吗?
亭榭里少了两个聒噪的,剩下的容尘和阿虞,就真像是来听戏的了,谁也不曾开口,那戏词唱腔便清晰地传进各自的耳里。
不久,一折唱罢,台上帷幕拉下,场间梨客走动,或交谈或请酒或休憩。
容尘为自己和阿虞倒上茶水,指腹贴着杯壁,感受杯里传来的温热,眼神落在同样静默的阿虞身上:“在想什么?”
阿虞闷声说:“徐迪钱给少了。”
她低垂着脑袋暗自咬牙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容尘失笑:“只是钱少了而已?”
阿虞没有应声,如果不是林圣庭今天的一席话,她还不知道,徐迪购得解佩令的事已经传开了,她接令隐蔽,从来不惧人言,若是偷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偏偏这次是美人香。
“阿虞可有万全之策?”容尘摸摸她的头发,神色多了几分凝重,“需知,这世间的美人香只剩一段了。”
阿虞思索片刻,不答反问:“公子困我三日,是为了引开耳目?”
世间只剩一段美人香,人人皆知供在了戒备森严的睿王府,她接了解佩令,自然是要前往睿王府行盗,有心人只需守在府外,再行抢掠,最是省时省力。
阿虞如果是那急于捕蝉的螳螂,在徐迪的解佩令被接下的当天,整个江湖中觊觎美人香的黄雀早已倾巢出动。
容尘百般留住她三日,原来是在为她谋划。
她蹙起眉头,分不清心中那悄然散开的绵软酸涩到底是什么情愫,也分不清这个矜贵绝尘的男人究竟愿意护自己多久。
她不想动了情后,像温绾绾一样被抛弃。
也像阿娘那样,被她从未谋面的爹抛弃。
“阿虞,”容尘不忍她拧眉苦思,将她拉向自己,掌心贴着小姑娘冰凉的小脸,嗓音像揉了一团喑哑的火,“我既承认欢喜你,此生便绝不会害你,你无需时时防着我,若遇着危险,也不必只指望周子留,你这般聪明,难道不知我与他,究竟谁更能助你脱险?”
“那如果出现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公子也会欢喜她?”阿虞忍不住问出容彻当时的问题。
容尘看她绷紧的小脸分明是紧张不安的,却只管一板一眼装得老沉冷静,唇边浅淡的笑意慢慢扩大,渐成了逸出喉间的舒朗笑声:
“不会。我的阿虞,九州七境,只此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