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木府灯火通明,喜礼红绸绵延数里,府宅内外种着的素雅杏花,都被映成了华美红霞。
街道往来皆是恭贺之人,院中待客的酒宴换了一轮接一轮,临近亥时都还有新客来访,连门房都觉得这久久不歇的热闹不同寻常,在又送走一批来客后,不禁将目光投向院中最闹腾的那一桌。
身着喜服的新郎官正被一群粗鲁百姓围着,杯中酒水似是永远喝不尽。将将饮下,又被人及时满上,酒入肠胃,是冷是热,自是尝过才可分说。
也不知是太过喜悦,还是苦闷凝结心头,木锦程来者不拒,不管谁人敬酒,都笑着接过,本有些苍白的面上此时渐渐浮现几分酡红,口舌打着卷儿,仍是文质彬彬的模样:“谢谢诸位前来……呃,今夜……不醉不归……呵呵……”
许多宾客都听见了这边传出的笑声,自然也听出了新郎官的郁气难消。
某处的酒桌旁,隐约有人低声私语,多是知晓内情的,有说那惠州的顺远镖局仗势欺人,因滇南素有木材之乡的美誉,外来客商圈地雇工种植大量珍贵木材过后,便会委托镖局押送。
顺远镖局这几年明的暗的手段并用,挤下了同行,独占这条押镖线路,如同拿捏了滇南开源命脉,是以这场不见血刃的逼婚实则也是木府为滇南百姓做出的牺牲。
身形纤细的红衣丫鬟稳稳当当地端着一杯醒酒茶经过,闻言脚步顿住,瞬时侧过身去,小嘴不悦地抿了抿,出声呵斥:“我们家小姐与木二公子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为何要逼婚?”
耳廓微动,听着身后紧随而来的呼吸悄然一滞,是温绾绾也跟着停了下来。
阿虞心下有了计较,不等那些人有所反应,她已肃了小脸,一字一句质问道:“顺远镖局乃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镖局,我们家小姐又是老爷心头肉,掌上珠,她若想嫁,多少青年才俊排大队了来迎娶,何至于远嫁于此,受你等诽谤侮辱?”
小姑娘看着其貌不扬,说话也软声细语,只是这架势还真有些慑人,但几个大老爷们哪会怕了她,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你懂个屁!顺远镖局就是欺负我们滇南势弱,木材生意虽好,但也仰仗他顺远镖局押送贩卖!”
“是啊!镖局一旦断了押送,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拿这个威胁我们,真是打蛇打七寸啊!”
“可惜了我们木二公子秉性温良,要不是母亲出身不好,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境地!”
世人皆知,木府虽显赫,却也无实权,历代爵位从来都是长房嫡子承袭,加上木大公子自幼拜入路大将军门下,早早在战场上建功立勋,袭爵一事板上钉钉,不过是等老侯爷天年一到,再上奏朝廷更换家主罢了。
是以在保住镖运一事上,便瞒着病重的老侯爷,只由木府长辈出面做主,最终委屈了木二公子。
“我们家小姐本来也是心仪木二公子才下嫁滇南,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木二公子受委屈了?”阿虞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言外之意,鼓着腮帮气恼,“木二公子一介男儿,他要不肯娶,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能博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声,如今人都八抬大轿迎进门了,倒像做了亏本买卖,叫人四处说道,他平白得了个美娇娘,反而跟被人逼良为娼一样?”
“你——”
在滇南,木府的地位都是因为民心所向才一年年捧上去的,往大逆不道里说,俨然已是一方王爵势力,只是为免上京那位猜忌,才从不行张扬派头。百姓拥戴信赖,成就霸主之位,木府在这等大事上为保财源而当即做出决断,本是合情合理之举,现在被这丫头一问,还真是不知如何反驳。
阿虞算不上伶牙俐齿,但却思维缜密,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叫人难以招架,那几个趁着酒劲为木锦程打抱不平的人,顿时没了话头,讪讪着别过脸去。
阿虞还在“气头”上,待要再说,突然感到手臂被人轻轻一扯——
“嘘。”温绾绾换下一身嫁衣,穿了她未出阁时的利落常服,大约是有些急切地想亲自看一眼外头实情,精致的妆容尚未卸下,那张明艳的脸掩在摇曳的烛火中,难得有些许狼狈。
她站在后头把话都听全了,心中五味杂陈,冲阿虞无声使了个眼色。
“小姐……”阿虞张了张嘴,纵然角落里十分幽暗,她也没有错过温绾绾眼底的挣扎和不甘,知道自己又走对了一步。
当温绾绾怀疑“红儿”是温行威派来的说客时,她对阿虞乃至温家都是防备着的,所以守在木锦程旁边的都是她亲自叮嘱过的木府高手,从酒宴开始到现在,阿虞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下手,只能让那些提早安排的人趁机给木锦程多灌点酒。
现在温绾绾见阿虞在人前人后极力回护自己,明白“红儿”到底是温家出来的,心里摆在首位的也是她这个大小姐,而她的丈夫却任由旁人说三道四,高下立现,让她先前还坚固的心防蓦然有了碎裂的迹象。
温绾绾迎上“红儿”心疼的眼神,放开手,低声催促:“去吧,将他带回来,我和他的事,总要说清楚。”
她扭头目视前方那团宛若讽刺的热火朝天,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当只有他嫌弃而已,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嫌弃我。”
阿虞一时无话,她看着这个满面红妆的新嫁娘敛了人前的娇蛮跋扈,周身只剩下难以言状的落寞和凄苦。
她看得出温绾绾是真心爱木锦程,也看得出木锦程从未爱过温绾绾,只是一方撑着骄傲不肯松手,一方守着己心不肯低头,才有了今晚这样王不见王,相互对峙的场面。
洞房之夜,新郎官宁愿喝醉在宴席里,也不愿踏入新房半步,高傲的新娘子亲自出来寻人,显是打了场彻头彻尾的败仗。
越是宾客满堂,越是笑话一场。
“护卫们不让我近身。”阿虞垂下眼,极轻地说道。
若非因为那些一等护卫,她犯不着等到现在才行动。
入滇第一日,温绾绾依着祖制先去了滇北看望在别庄养病的老侯爷,也不知二人谈了什么,温绾绾很快就揽了府内人员调度的权力,连木锦程都未必能使唤得了的一等护卫,她却能随意差遣。
今晚大婚,为了防止顺远镖局阻挠,也许还防着木锦程当众逃婚,温绾绾便派人将木锦程盯得很紧,阿虞白日里试过靠近,却并未成功,若用强,怕是极难全退。
温绾绾烦躁地挥挥手:“只是醒酒茶,他们不会拦你。”
阿虞如愿得了应肯,在人声沸沸的时候,将醒酒茶递到木锦程面前,面色淡然:“姑爷醒了酒,该入洞房了。”
木锦程像是思索着什么,先是盯着绯色的茶盏看了会儿,又将视线落到阿虞平寂的脸上,熏了酒的嗓子低哑:“她叫你来的?”
“姑爷醒醒酒,小姐在等您。”阿虞一成不变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我都做到这份上了,她还不肯放过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木锦程笑了,只是那浅淡笑意不曾开始浓烈,就尽数消失了,浮满酒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拿走,她的东西,包括她这个人,我这辈子都不会碰……唔!”
还未站直就被反手压在椅子上,喉间更是被人一把掐住,木锦程被迫张开嘴,只见身前这个红衣丫鬟眼神往一侧掠去,当即有人吆喝着站了起来,将他团团围住。
木锦程一介书生,力倒不小,阿虞险些压制不住他,眉间蹙了蹙,手上一翻将整杯茶水硬往木锦程嘴里倒。
“咳咳——”木锦程心上一跳,就感到一道温热的茶水涌进嘴里,他失了先机,就这样仰着脸喝了个十成十。
茶中药效来得极快,仅在一瞬,木锦程已经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阿虞把人往旁边丢去,语声清冷:“出府左拐第五棵杏树下有马车。”
话声一落,一个与木锦程身高相差无几的男人摇摇晃晃着站起来,赶在护卫察觉之前,再次举杯对月,邀请众客:“各位……我们继续喝……”
而那个醉酒不醒的则被同伴骂骂咧咧地扶走,门房累了半宿,也懒得多做查看,开了门就放他们出去。
……
通体油光的枣骝马在树下踏着前蹄,偶然打出一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入夜转凉,久等的马儿有些受不住,焦躁不安地在树下发出嘶鸣。
阿虞从后院墙上落下,没见到周子留,也不多待,返身快速奔向马车,事已了了大半,她只需在天亮前将木锦程送去与洛明珠汇合,便算行完这趟解佩令了,至于这三人今后还有何纠缠,她无意再过问。
她身姿灵动,趁夜色使出轻功,很快便远离了人声。
马车近在眼前,阿虞疾行之际蓦地踩上一旁的树干,借力在空中转了个身,一手击出,一手抽出腰间黑色软剑,在对方掌风袭来之前挡在面上,化解了对方雄浑的掌力!
“叮——”
兵器与肉拳相触,并非势均力敌,仍有绵绵余力叫她面色一沉,接连退了两步,倚着树干皱眉。
木府不愧是木府,养的护卫内力竟如此了得!
“红儿,你好大的胆子!”
温绾绾拨开护卫几步走出,怒不可遏,一张俏脸气得冷硬。
她早该知道红儿是父亲派来的,也早该知道一旦有机会,父亲绝不会让这场婚事顺利,要不是她在院中多停了会儿,也不会听出木锦程的声音不对劲,一路追来,果真撞破了这场偷天换日的戏码!
阿虞轻咬舌尖,尽管温绾绾不知她真实身份,眼下却也有些棘手。
风过,一片花瓣落入手心,阿虞当机立断,迅速将花瓣拧成一团往后掷去,被击中的马儿前蹄高扬,豁然便冲了出去!
“追!”温绾绾脸色大变,护卫们也暗道不好,不等吩咐便掠行而去!
恰在此时,树后却又缓缓驶出一辆马车来,伴着男子低缓清雅的声线,与这深夜里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等红儿姑娘一趟镖,委实等得有些久了,容某便自行来请了,望红儿姑娘见谅。”
车上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起,坠着的青色风铃便叮当作响,男子探出身来,一笑,风华尽展。
满街的杏花都润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