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到,阿虞就被八溟从**拽了起来,走了几步嫌她太慢,干脆倒提着飞跑,等阿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胡乱塞上了一艘小船,同行的还有早已装扮成普通姑娘的九苏和十里。
“唔,你不给我打扮吗?”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看了一眼雾蒙蒙的海面,今夜云层厚重,星月暗淡,为了掩人耳目,连照明的火折子都没有点。
八溟可不敢挑战公子的脾气,小声咕哝:“上次十里她们还被罚跪得不够嘛?”
阿虞摸摸脸,说:“那就把我打扮得丑一点吧。”
如果今后要开始接令,真实容貌还是要保护好,否则仇家一多,自身难保。
“切,”八溟翻了翻白眼,“这还用得着你说?”
阿虞这才注意到八溟的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听着还有点耳熟,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望去,噗嗤笑了:“北宫湘?”
还没笑够,脸上贴上来一张软软的人皮面具,八溟十指翻弄极快,在她脸上又搓又揉,咬牙切齿地哼哼:“留着点笑,等会再使劲对陈子雄笑!最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最好!”
脸上还没透过气来,阿虞被摆弄得直往后仰:“陈子雄是谁?”
“我姘头!”八溟一脸破罐子破摔,可惜阿虞没能领会他的憋屈,倒是不经意低头的时候,发现水中大有玄机。
这船竟是由两头并驾齐驱的鲛鲨在拖着航行的,黑色庞大的鱼身潜进水底,只露出尖尖的脊背,仿若两支桅杆,在黑夜里竖起坚定的方向。
鲛鲨的速度远比徒手划船要快得多,又擅长无声围攻,此时好似循着既定的水路航线,载着他们往东南海域急速驶去。
她诧异地看向九苏,九苏一点也不邀功,指了指旁边的十里:“她抓的。”
十里连连摆手:“没费劲,顺手的。”
阿虞低头看着自己束了绷条,伤口还未结痂的手臂。
她需要置之死地才能从鲛鲨嘴里劫后逃生,可公子身边的隐卫,原来已经可以顺手活捉并随意驱使鲛鲨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只是隐卫就个个身怀绝技,那担任起一堂堂主,肩负起重振解佩令的责任,她的确还力量不足。
面对同样的敌人,或许她最终也能战胜,可以她如今的能力,尚不足以去征服调遣,这便是最大的差距。
这样一想,公子一直以来的试探和阻挠,也并非全无道理。
因为真正的江湖,远比一头两头的鲛鲨要可怕危险千万倍。
“你现在叫小竹,陕岭人士,家中大旱,被父亲卖去富贵人家,受不住主母虐待就逃了出来,被白家人骗上了船。”八溟把阿虞的新身份言简意赅地同她说了一遍。
阿虞将他的话往心中过了过,问道:“那真正的小竹呢?”
九苏沉声说:“是蹲守海口的弟兄发现的,那孩子上船之前染了疟疾,没能熬住,被丢到乱葬岗了,底下的人怕上头怪罪,也没抹去她名字。”
能让她假扮小竹,那应该也是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阿虞黑亮的眼睛像被夜里的蒸腾的雾气熏疼了,浓密长睫微微颤了一下,没再说话。
八溟又拿出一张画卷给她:“这是许幽然,咱们船走得快,上京来的飞鸽两个时辰前才送来她的画像,你得尽快记住她。”
“嗯,”阿虞扫视一遍,又盯着脸部细节再看了一遍,对着他点点头,“记住了。”
许幽梦长相不算出众,这也是她正值芳华,却只能远嫁给李兆廷做妾,最终落个当替死鬼下场的原因之一。
没有倾城色,又逢家道中落,母家给不了任何帮持,也让她在夫家过得举步维艰,李兆廷是想杀死她以堵悠悠之口,想不到临到死了,竟还被白家这头惦记上了。要是真的上了海寇的船,根本就是一条有去无还的路,对岸上的人来说,许幽然其实与死无甚分别了。
短短几眼就记住一个陌生人的全貌,八溟啧啧感叹:“你这孩子,脑袋瓜子是什么做的?怎么什么都记得住?”
阿虞有时候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记性会这么好,似乎这是与生俱来的。
直到后来,当她开始遗忘某些原本应该长久记住的人或事时,才渐渐明白,记事的不是脑袋,而是心。
心若完好无缺,便能将事情记得滴水不漏,心若被捅了一个窟窿,就什么也盛放不下了。
时间紧迫,四人趁着夜色隐蔽,低声交接了一下各自即将要执行的任务。
阿虞不会武功,但行动还算敏捷灵活,又是此次的接令人,被安排登船之后就即刻入下舱,等待时机解救那些被白家绑走的姑娘们。因她还是孩童模样,哪怕行事不利,也可以混迹其中,不被发觉。
船行到一处,十里朝水面丢了点莹亮的东西,鲛鲨如同嗅到了新鲜的血液味道,有力的尾巴在水面上一甩,拉着小船拐了道弯,继续顺着水中的发光源游去。
水声哗啦,四境一片黑暗。九苏怕阿虞会害怕,从怀中掏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微弱的光既不显得张扬,又聊胜于无。
八溟往这儿看了一眼,像是遭受了沉重打击,悲痛地怪叫起来:“好哇!九苏!原来是你从我这里偷的夜明珠!我还以为是白巧柔干的!”
九苏面不改色:“你一个大男人要什么夜明珠。”
拿人东西还有理了?!八溟被她气得胸膛起伏,忽然作势抛了个媚眼,掐细了声音说话:“小苏苏,你看人家现在哪里是男人呀?”
真是个活宝。十里捂着嘴巴笑出声来,九苏绷紧的神情也破了功,牵动一下嘴角,眼底生出细微笑意。
“你……”共事这么多年,八溟很少见她笑,如今在夜明珠的莹白的幽光下,女人从来冷硬的脸部轮廓,仿佛也显得柔美了。
他讪讪然摸了摸鼻子,别开视线自说自话:“原来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
玩闹了几句,沉寂的小船上,气氛倏尔变得轻松。
明明是趁夜行事,且危机重重,这些人却能谈笑风生,丝毫无所畏惧。阿虞将夜明珠攥在掌心,小拳头先是握紧,又慢慢松开。
她该尽快去梧州找老周了,至少该把轻功学上一些,而在那之前,她还可以跟八溟讨教一些易容的本领,之前只为了梧州的文试而临时抱的佛脚,其实样样都有大用,只怪这趟出行太过仓促突然,让原本十天的教习平白缩短了一半。
今后,恐怕再也没有那样好的机会了。
“到了!”十里笑意一收,眯着眼睛抬起手,袖口射出一根细线,那细线一靠近船舷,就化作钩状的爪,缠上后便紧咬不放。
十里拉扯了几下,将阿虞抱在怀里。
“八溟,你和九苏殿后,我带阿虞先上去。”
八溟还有点别扭,哇啦低叫:“我才不要和这个黑脸婆一起玩儿呢……哎哎哎……”
背后被九苏用邀云指扣着,脊背往上一阵酥麻疼痛,八溟脸色唰地爆红,九苏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再说我黑,我就把你杀了。”
“……”
另一边,六爻和七羽则带着白巧柔上了另一艘小船,正从东北方向靠近白家商船,若公子所料不差,再过片刻,就应当会和海寇的船迎头撞上,届时是战是和,还得靠白巧柔。
六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即将和海寇交手,而是忧心容尘的安危。
公子身边无一人保护,这是自有暗奴和隐卫起,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踢了一脚还在昏睡不醒的白巧柔,闷声问:“孙老二真的信得过吗?”
“公子行事,一向不出偏差,你我都不是公子,除了遵照吩咐,并不能改变什么。”七羽给慢悠悠带路的鲛鲨丢了点吃食,这些服用了药物的海底大物,如今也不过是可以驱动差使的兵卒罢了。
人有贪念,允他所念,自当能收服妥帖。孙老二在鲛鲨一事上表明了忠诚,又如数献上昔日抓捕的女子名单,且今晚也是与海寇最后一战能否得胜的关键,如此重要的一枚棋子,公子当然也要给予完全的信任。
六爻听不懂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他只知道自己就算死了,也要护着容尘安全,频频扭头往回看,可茫茫大海,雾气盖得严严实实,哪里还能瞧见来时的船。
七羽拍拍他的肩膀:“傻六爻,你且想想,这些年来,看着是咱们在保护公子,其实公子哪时候真让咱们陷入过险境?”
“公子睿智谋划,其实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我们。”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这几个才会全心全意豁出性命为公子做事。
人与人之间,若非信任,是无法保持长久的合作的。
“你这么一说,我又好像可以理解了。”六爻似懂非懂,忽地眼神一变,“来了!”
海风猎猎,桅杆上的旗帜纹着白色的骷髅图案,下方两根交接的红色骨头,当首一人站在甲板上,戴着半幅银色面具,下巴蓄满络腮胡,身形魁梧高大,连六爻站直了都觉得不如他壮硕。
时机已到,七羽也跟着踢了一脚白巧柔,还往她颈侧扎了一针,白巧柔嘤咛一声,幽幽醒了过来。
……
“时辰还早,公子不如先回舱歇息吧。”这不是孙老二第一次对容尘表达关怀,却是真真切切最发自内心的一次。
“无妨。”容尘目视前方大雾弥漫的海面,眉宇间蓦然闪过一丝冷锐,有极淡的笑意掠上唇角,“海寇来了。”
果然,一阵鸣鼓之音传来,隔着重重雾气,已能听见兵器交接的声响!
孙老二甘拜下风:“公子料事如神。”
如果说今夜之前,他还觉得容尘表里不一,不值得效忠,今夜他大刀阔斧的一番安排,又特意遣散了心腹,独身与他共处一条船,将性命拴在他的腰上,这份临危不惧的魄力,足以让孙老二心服口服。
一手控商船,一手制海寇,一明一暗两条线交错进行,最后还留了一手作壁上观,换作是他从前效忠的国君,也不曾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部署出这番完美的计策来。
他忽然有些期待,如此巧思筹谋之下,这片看腻了的大海之上,将会迎来一场如何酣畅淋漓的交战!
他阿曼努迦,有生之年终于跟对了一个新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