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乃是海中大鱼,腹平而口裂,体庞却灵活,遍身长满盾鳞,上下颌均有锐齿。凶猛异常,性情暴虐,一旦闻到血腥,便会群游而出,围猎目标时颇有战术,且阵势骇人,不见血肉绝不收手!

船工们在海上日夜航行,无非最怕三样东西:海风暴、海葵山,以及这以一当十的海龙。

但海风暴可凭借经验预测,海葵山也可仔细航向避开,唯有这海龙最是无从抵挡!若成了它们的猎物,十之八九是逃不过一劫的!

一见到海龙朝这边游来,数量还越来越多,已经有船工吓得坐到地上,捂住双眼嚎啕大哭,听得阿虞心烦意乱,按了按抽疼的额角。

七羽以为她是害怕了,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害怕就先进去,外面的事情让男人们来。”

阿虞手掌落了下来,轻抚着还有些堵塞的心口,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啧,还耍脾气了?七羽发现这丫头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越是说她,她越是沉默,反而衬得你咄咄逼人了。

他挑了挑眉,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给她颜色,她就是主子,公子不给她颜色,她就是随时可以捏死的一只蚂蚁。

却听她细声说道:“是鲛鲨。”

“鲛鲨者,海中狼,头盖坚硬,身为软骨,以血驯之,则可驭之如鹜。”阿娘的声音,仿佛携来了雨后空山草木清凌凌的气味,在她的记忆里飘**回旋。

“你说什么?”七羽挪到船舷边,往下瞅了几眼,黑压压的鱼群看着又肥又嫩,也不知道这肉好吃不好吃,抓来下饭,能不能让公子多补补身子?

“我……”阿虞看船上已经乱作一团,张了张嘴,忽地想到屋中那位必然有心考验孙老二的能耐,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七羽也只当她在自言自语,抱起自己的宝贝药箱转身往回走,管它海龙海蛇的,也该是孙老二表明忠心和展现价值的时候了。

“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也没听说有谁能从海龙嘴里留命的,我们完蛋了,全完蛋了!”

安全出海的这些天里,大家伙都渐渐放下心来,除了孙老二和他的两个心腹之外,无人知晓这一趟是专门去跟海寇作对的。

海龙的出现,犹如阎王殿发来的一封请帖,船工们吓得肝胆俱裂,哭声叫声交杂一片!

“妈了个巴子的!”孙老二飞快赶来,朝哭得最凶的那个甩手就是一巴掌,“哭什么哭!丧气不丧气?!”

他一出现,就暂时稳住了混乱的局面,等年轻的船工们都泪眼汪汪地看过来,才粗鲁开口:“都是大老爷们,爹妈死了都没见你们哭这么卖力,现在个个都还好端端活着,留着眼泪回家哭去!”

孙老二一口气骂够了,也不再耽搁,先是扑到船舷上往下瞧了几眼,果真看到水中有狂躁不安的巨大影子在快速游动,心中暗道不好,眼神骤然沉了沉,冲着舵舱嘶声高吼:“加速!快加速!”

若是独游的一条海龙倒也罢了,如今已渐渐成围攻之势,就算把船上所有人都绑在一起,也不够这些大鱼一顿美餐!

六爻却不知怎么地,半天没有回应,孙老二不得已,只能自己回到舵舱室,舱中空无一人,六爻已经不知所踪!

他心中狂跳,看来这一趟能不能成功避过海龙群,是容公子给自己出的最后一道题了。

不出意外,今夜子时之前,他们便能赶上白夫人的商船,届时为了速战速决,绝不能留给对方留出任何喘息回神的机会,只有趁夜暗渡,将轮岗的守卫一轮儿换下,才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而船身巨大,极难掩在黑夜之中,唯有高绝的操纵技艺,才能驱使船身始终落在阴影下,与海水融为一体,不被对方船上巡视的人发现。

容公子既是要借海龙试他忠勇,亦是要探他有几斤几两!

毕竟,他是半道出家,可不像真正的孙老二那样,一生都奉献给了远洋大海。

“妈了个巴子的,中原人的心真是七拐八绕!疑神疑鬼!”孙老二咒骂一声,扑上前去,一面盯着被海龙掀得越来越高的浪头,一面咬着牙狠狠转动舵盘!

船身在海面上重重震**了一下,宛若一支蓄势满满的箭矢,劈开浪花,急速航驰!船上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晃得东倒西歪,阿虞更是吐得有些脱力,整个人被当空甩了出去,竟咚地一下甩到了船舷旁!

后背被撞得生疼,她吃力地想要扶着点东西赶紧站直,谁想船身又猛地朝一侧倾去,擦掠着海水拐了个又大又险的弯,随后再次加速!

其余人不是身壮如牛,巍然不动,就是早有防范,或是抓着桅杆,或是抱着柱子,再不济也会跑向船舱躲着,只有阿虞小胳膊小腿地来不及跑走,在不断地拐弯、震**之下,半幅身子掉到海面上!

她几欲骂出声来,可仅剩的一点气力只能勉强支撑她死死抓着船舷,连一丝呼救都叫不出口。

幸好,其中一个偷偷往外看的船工总算注意到她,惊得声音都微微变了调:“糟糕!有人要掉下去了!”

七羽正要下楼梯,听到叫声回头一瞧,手里的药箱都端不住了,飞身过去正要将她捞上来,已经有一道影子抢在他之前赶去救阿虞。

七羽立刻调头,便见容尘负手立在舷窗旁,淡淡地看向这边。

那前去救阿虞的不是别人,是九苏。

他忽地一惊,在公子心中,阿虞始终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因为,自她出现的那一日起,公子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让从来贴身侍候的隐卫和暗奴,为她做了不少事了。

在阿虞之前,七羽还从来没有见过公子对哪一个女子这般特殊过。

九苏虽然已经使出了全力,可还是没能将阿虞完好地带回来。阿虞的手臂被船舷上的钉子划伤了,血迹随风落在海水中,如同一个隐而不发的可怕讯号,那群原本还在观望追随的海龙,骤然间翻腾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阿虞便要咬来!

“不好!”

这么下去,阿虞恐怕要成为一道开胃小菜,先祭了海龙的肚子!

阿虞如果今日丧命于此,公子即使眼下不追究,他日也会生出嫌隙和不信任,身为隐卫,有令不达是大忌!

九苏眼瞳杀气腾腾,死死按着阿虞的伤处,可船只摇摆又在疾行之中,她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平稳的落脚点,急出一身冷汗。

反是阿虞比九苏要冷静许多,她先是吐出一口气,缓去伤口带来的剧痛,而后慢慢抬起头来:“九苏姐姐,麻烦你借我一样东西。”

都这时候了,这孩子怎么还在说些有的没的!九苏以为自己听错了,迎着海风,扯着嗓子问:“借什么东西?”

刚说完,左耳被轻轻一扯,一颗缀在耳垂上的白色珍珠已经捏在了阿虞的手上。

九苏不爱打扮,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对珍珠耳坠还算能用。

“要是来的是八溟就好了。”他身上挂的戴的可就多了去了。

“他轻功不如我。”以九苏现在的处境,也只能撑着不让阿虞掉下去,可时间一长,底下那些蠢蠢欲动,不断飞腾上来的海龙可要按捺不住了。

见阿虞捏着珍珠细细揉搓,九苏不由问道:“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我还存了几分力气,等会引开海龙时,你先松手让我下去,我能在海里游浮片刻,你等调息好了再重新下来接我”

“你——”九苏一向冷面的表情皲裂了几分,“你现在掉下去必死无疑!”

阿虞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在那之前,我会将海龙引开。”

海风呼啸而过,吹起两人的头发,遮得视线乍明乍暗。

九苏只觉得阿虞定然是疯了,才会自信可以将经验丰富的船工们都无法驾驭的海龙引到别处去!

更何况,她是奉命行事,这几日对阿虞的印象也不错,于公于私,九苏都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阿虞却拿一双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软糯嗓音在海风叫嚣的间隙里穿流:“我数三下之后就……”

九苏打断她:“我不会放手的。”

阿虞忽而轻轻笑了:“九苏姐姐,你已经快脱力了。”

手臂扭曲,身体倾斜,脸上青筋暴跳,俨然是脱力之态。

九苏硬邦邦地强调:“即使是脱力而死,公子之令,不达也是死。”

“他让你救我的?”阿虞神色一怔,她倒是没想到九苏不是恰好途经,而是容尘下的命令。

“只要是公子要救的人,就算豁出我们的性命,也会护她周全的。”九苏一手抓着紧紧插入甲板的匕首,一手依然捂着阿虞的伤口,可再也腾不出第三只手将阿虞拉上岸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像破絮般在风浪中摇摆不停!

而此时,阿虞终于将珍珠一路磨到了伤口上,皱紧眉头,把整颗珠子塞到裂开的肉里,闭了闭眼,指下狠狠一揉,细喘一声,蓦然扭身将沾血的珍珠朝着远处用力掷去!

血迹蔓延在远处的海水里,“哗哗哗——”水下的海龙们当即甩了尾巴,朝着珍珠掉落的方向团团游去!

竟然……真的成功了?!九苏看得咂舌,阿虞已经将抠下来的粉末迅速撒在伤口上,暂时止住流动的鲜血。

阿虞的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睛却明亮至极:“只有一次机会,希望我命不该绝。”

“三!”

“二!”

“一!”

话声一落,小小的脚板用力撑住船身,往后一蹬,九苏只觉得手上一松,阿虞整个人犹如断弦的风筝直直落下!

“阿虞小姐!”

想起阿虞的吩咐,九苏急忙调整内息,以作再一次的营救!

阿虞算得不错,九苏虽然负重过甚,但内力犹在,短暂调息过后,的确能让她更加有把握!

果然,阿虞在海水里扑腾不到两下,九苏就立即踏出船舷,俯冲而下,抱起阿虞旋身上行!

“嘭——”两个人力竭躺倒在甲板上。

明晃晃的日光兜头洒下,船身在激**的海浪中,总算冲出了海龙的围杀。

阿虞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瞧见天上自由的云,瞧见云间飞掠的鸟,瞧见容尘狭长的眼。

“你赢了。”容尘不知何时到来,在她身旁蹲下身,望进她的眼睛,“阿虞,你赢了。”

他将她脸上被海水打湿的头发细心地拨开,露出一张纵然毫无血色,却神采奕奕的小脸。

“不为奴婢,不做侍妾,从今往后,我若活一日,你便自由一日。”

“你只需再过梧州文试,便能独立接令,令满则可登山立堂,独掌一方。”

阿虞眼睛越发璨亮,容尘直起身,踩着台阶步步离去,海风湿咸,送来一句温柔的话:

“阿虞,此番过后,五年为期,我会在凤音山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