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九苏和十里在冰冷的甲板上跪了一夜,容尘斥责她们的名目也非常合情合理:上不上,下不下,师不师,仆不仆,阿虞年纪小不懂事,她们如何也这般糊涂?简直是荒唐,胡闹!
语调平稳,却仿似字字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二人抬不起头来。
当然,哪怕是不合理的斥责,作为隐卫也没有辩驳的权利。
只是说来奇怪,容尘一向性情温和,下属犯错,若无伤大雅,也就笑笑而过,若是能自行处理的事情,更是极少会迁怒下属。
细数起来,倒真是他第一次这样严厉惩罚了自己的隐卫,连六爻等人也觉得心有戚戚,几次经过九苏和十里身边,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没想到容尘会这样震怒,加上事情毕竟因自己而起,阿虞心下过意不去,日头将落时,看容尘还未从房中出来,十里和九苏却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她想去求情,被十里死活拉住:“别别别!阿虞小姐,不要因为我们和公子吵嘴!”
十里咬了咬牙,很是豪迈地说:“如果我们这一跪,能让您和公子百年好合,长长久久,就是跪上十天也值得!”
九苏皱了皱眉:“最多五天。”
阿虞无奈地看着她们一脸英勇的牺牲表情,抬了抬手里的托盘:“我去送饭。”
十里立即点头如捣蒜:“去吧去吧,记得多与公子亲近,一定不能输给白巧柔!现在那女人只是暂时占据先机,公子慧眼如炬,根本看不上她,阿虞小姐,你会赢的!”
“我……”阿虞张了张嘴,面露困恼,为什么她们总认为自己在和白巧柔较劲?
白巧柔能成为他们的助力,阿虞心下还是挺高兴的啊。
十里看她站着不动,急忙推她一把:“快去吧!”
“十里。”阿虞走出一段,转过身来,看着十里殷切鼓舞的目光,又看向同样无声支持的九苏,她认真地问道,“你们如果不当隐卫的话,是打算当媒婆吗?”
十里:“……”
九苏:“……”
阿虞抿了抿唇角,绕过她们往容尘的舱房走去,眼神清亮坦然,心头却渐渐被一层阴蒙蒙的憋闷笼罩着。
原来,在有心人的眼中,是这样看待她和容尘的关系的,这未必全然是坏事,至少平时行事走动都要方便许多,但阿虞也知道,她终究要走一条孤绝的路,若是一直仰仗他人,与笼中鸟雀日夜等待喂食有何区别?
她兀自思量着,迎面走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是孙老二身边那个叫芊芊的女子。
芊芊是一个与白巧柔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如果说白巧柔是一朵顾影自怜的水中莲花,这位风尘里出身的女子就是一朵姿态妖冶的玫瑰。
此时,妖冶的玫瑰腰肢款摆,拦在了阿虞身前。她比阿虞高上许多,身段婀娜,一袭红艳艳的纱裙,为这暗淡冷调的海上日子,增添了不少亮色。
“小丫头,你是要给容公子送饭吗?”
能在勾心斗角的春楼里混出头来,芊芊多的是挽留男人心的手段,是以一时色迷心窍背叛过孙老二,还是在吹足了枕边风后,让孙老二一晌欢愉后留下了自己。
船上和尚似的日子,留着一个能纾解欲望的女人,总好过长夜难耐。
可到底是吃不到的肉最香,芊芊贼心不死,见阿虞乖恬地端着托盘要往容尘舱房送去,便借机想再去试上一试。
阿虞先是静默看着她,直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公子要吃饭。”
“呵呵,瞧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公子是该用膳了,这不是想着你这么小不点点端着饭怪累的,想替你走一趟吗?”芊芊一手搭在唇边娇笑,水一样柔软的身子弯下来,眼见着是要把阿虞手里的托盘拿走,却不知怎地,如何也挪不动。
芊芊心下一突,秀眉拧了拧:“小东西,姐姐这是为你着想……”
“姨姨,公子胃口不佳,请您离他远一些。”小姑娘声音细软诚恳,却把芊芊气得险些吐出血来!
“你叫我什么?!姨、姨姨?!”好端端被叫老了十来岁,芊芊嘴都被气歪了,扬起手来,朝着阿虞白净的小脸就要掴去。
阿虞也不惧怕,微微探身看向她身后:“公子。”
芊芊下意识收手,可等她往后瞧去,空****的廊道,哪里有容尘的影子!
“你这死丫头——”知道被阿虞骗了,芊芊的脸上浮现一丝狠意,刚要将这不知死活的丫头拎起来好好教训一顿,眼前一晃,阿虞早就已经三两步奔远了。
舱房内,容尘闻得廊上的动静,翻过一页书,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在桌旁。
“咚咚咚——”属于阿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还带着矜持的雀跃,显然是在芊芊身上出了些气,小姑娘郁郁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
他淡笑一声,把书放下。
阿虞已经推门进来:“公子,吃饭了。”
他撑着下颌,笑看她有模有样地将饭菜摆好,还贴心地奉上碗筷,白净稚气的小脸,晕着夕阳的微光。
眼前仿佛又一次闪过她红妆艳丽的模样,容尘心下轻动,一句分不清有心还是无意的话倏尔问出了口:“阿虞可愿长留我身边?”
无论是姿容还是心思,阿虞都胜过无数寻常女子,以她应对芊芊和白巧柔的手段,一方庭院,也足以发挥所长。
未来太长,能安安分分地当他知心解语的侍妾,总好过在险境中冲锋陷阵。
他从来是习惯掌控大局的,任何事总是在确定万无一失后,才会放手去做,运筹才可帷幄,也深知情感不是支撑理智的全部,他越是冷静,才越能算计谋划,任何人看到的他都是清贵出尘的。
可却第一次,在阿虞面前暴露了可耻的私心,也第一次怀着忐忑未知的期盼,等待她的回应。
他低下头,狭长的双眸将阿虞牢牢圈住,缓声轻诱:“天下各州,阿虞喜欢哪一处,我便买下哪一处,可好?”
醇暖的嗓音,是外人从未听过的温柔宠溺,甚至于,他低眉望来的眼神也是带着怜惜的。
换作是芊芊或是白巧柔,恐怕早就瘫软成一团听话的雪水,可阿虞偏像是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人儿,垂手立在他面前,闷声说:“不好。”
这个人无心无爱,对于她,他本也不欠,却总顾念她稚嫩无依,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难免会为路边无家可归的猫狗动了恻隐之心。
她要是如飞蛾一般猛烈地扑向他,最终只会落得炙火焚心的下场。
阿虞为他打上汤,连眼角都不曾动一下:“公子如果试探够了,希望日后能待我如六爻,如七羽。”
有那么一瞬,冷硬的心遭受一记尖锐收缩的疼痛,容尘的神情暗了下来,扯唇苦笑:“所以你这几日这般配合,是觉得我一直在试探你?”
难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该笑时灿烂,该娇时也不掩纯真,与人相交则心细如发,与他相处也总顺情顺意。
是阿虞最真实的模样,也是她最防备的模样。
“公子只需知道,阿虞是为了自己才想进乾坤盟,从头到尾,对公子都未曾有过非分之想。”
一旦说出了口,就彻底划清了界限,于是不该有的暧昧和不该有的奢望,都会尽数散去,如这碗缀着青葱的豆腐汤,清清白白,泾渭分明。
她恭恭敬敬地行过礼,调头离去时,腰背挺得笔直。
窗舷处停了一只鸥鸟,漫步其上,鸣声咕咕,反衬得屋中冷清非常。
在无人聆听的静谧里,一声叹息跌进落日的余晖中:“若是,我有非分之想呢?”
自始至终,怜她的心不假,疼她的心也不假,只是他长至如今年岁,从不知晓何谓长久的爱,所以无法允诺她任何信誓旦旦的情话。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他对阿虞的确比对待其他下属要纵容一些,却也远远不到男女之情。
十二岁啊,还是太小了。
小到非黑即白,小到不肯折腰。
他想,有朝一日,阿虞一旦脱离掌控,或许他会亲手杀死她吧。
太过倔强的一把好剑,与其成就他人,不如毁之己手。
……
船在海上又行了两日,已经远远能看见前头那艘更华贵的商船。
桅杆上挂着船帆,绣着白家的标志,八溟搭眉愿望,重重吐出一口气,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总算是追上了,这破船再开下去,我衣服都不够换了!”
容尘停下笔,往窗外望去,一道小身影映入眼帘,那一日的拒绝犹言在耳,他收回眸光,端写着新的部署。
六爻和孙老二配合驾船,俨然是使了劲的,船身摇晃不定,浪头接连撞上来,到了后半日,连阿虞都受不住了,趴在栏杆呕吐,肠胃翻滚苦水,小脸惨白一片。
七羽抱了药箱过来,冷面冷眼地看着,见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哼了一声:“药在这里,自己喝。”
“谢谢。”阿虞忍了恶心,走过去端起汤碗,入手有点烫,细眉不着痕迹地微蹙,也不放手,只安静地捧着。
七羽看不下去了:“烫手都不知道放下来吗?我说你这小丫头瞧着挺聪明的,怎么就一根筋扭不过来呢?”
天底下哪个女子会拒绝公子的示好?
又有哪个女子会放着荣华安稳不要,偏要往风里雨里闯?
这个看起来个头小小的丫头,真是能气死人!怄死人!
周子留啊周子留,你怎么万里挑一选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徒弟!好看是好看,机灵是机灵,可也太不上道了!平白给公子添堵!
他那天急匆匆赶去给公子把脉的时候,险些吓破了胆!
公子自从受过那一箭,平日里静心养气,极少这样心绪动**,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阿虞干的好事!
隐卫们以容尘为尊,那天过后,对阿虞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
阿虞不以为然,容尘也举止如常,到头来,原来是他们几个做手下的一头热了。
七羽心里很不舒坦,阿虞吐够了,端起药一口喝完,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才要往厨间送碗,身后突然响起几道惊惧的大吼——
“不好!有海龙!”
一个船工指着海中急速游走的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大叫:“海龙来了!快加速冲过去!要是被它们围住,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