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夜,是不眠的夜,宝马雕车行,玉壶流光转,端得是一派盛世繁景。

也有歌女咿咿呀呀的吟唱,飘落在烟柳画桥,勾得离人断肠。

中元将至,街上纷纷挂出了河灯,到底是天子脚下,贩卖的叫嚷都比别处要矜持些。

梳着小髻的孩童嬉笑奔跑,惊得奶娘仆佣慌乱急追。娇羞携游的年轻小姐,团扇遮面,笑声如银铃坠地,引得公子哥儿们侧目不已。

京都子弟多纨绔,白日走马观花,入夜便浪|**长街,栖枕春楼,行径放纵些的,百姓们也司空见惯。

只是今晚,李大人家的这位,着实有些蛮不讲理了。

李喆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有一个做御史的爹,和当郡主的娘,成天作威作福,浑噩了二十来年,也不见他混出点人样儿来。不过,他也从不做多出格的事儿,总是点到即止,气得人牙痒痒,可真要追究,又抓不出什么把柄来。

加上李大人高升暂代左丞一职,上京内外上赶着巴结李家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李喆许是被耳提面命过了,近段时日难得懂事,除却吃酒赌马,倒也安分守己。

这日,李喆前脚在千秋楼里刚用过晚膳,后脚便与平日里玩得好的狐朋狗友们商量着出城夜猎,谁知刚从如兰坊里换了行装出来,就见门外跪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

还真别说,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也才十六七岁,可模样甚是可口,梨花带雨惹人怜,水润的眼睛哀哀地看着满大街冷漠无情的行人。

李喆往这儿瞧了一眼,就如何也挪不开目光了。

同行的人察言观色,大笑着起哄:“李公子哪里还需要出城狩猎啊?眼下可不就来了一只白嫩嫩的玉兔吗?”

“啧啧,这身段,这小脸儿,养开了真不知道是何等倾城倾国之色呢!”

李喆被他们说得心潮澎湃,理了理衣领,阔步朝姑娘走去,心想着这种低等下贱的女子,能得他青睐疼惜已是此生最大的福气,想来不出半刻就会乖乖随他共赴春宵。

还未走近,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在那姑娘面前停了下来,面相沉肃的随侍把十两白银放在姑娘手上:“拿去。”

沙场上归来的冷硬气质,实在骇煞人,姑娘捧着沉甸甸的银子,脸色渐渐发白:“这……”

那随侍见状,知道自己吓到人家了,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艰难地说起文绉绉的调子来:“姑娘莫慌,我不是恶人,车上坐的是路将军,是他让你拿着钱尽快将老父安葬,若还有……唔,还有什么麻烦事,可以到昌西街的路府,找一个叫……咳咳,叫封青的人。”

姑娘听懂了,柔声问:“你就是封青?”

“不不不……该死……”封青也是头一回跟姑娘家打交道,不及防被点破了心思,方正的脸上唰地红了一片,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保重”,就跟脚底着火似的跳上马车,驱使着马儿扬蹄就跑。

“封青……”那姑娘痴痴地望着马车远去,低声自语,“我叫姜末。”

马车打了个转儿,进了昌西路,车内传来路钧无奈的斥责:“封青,你自己的事,做什么用我的名义?”

封青梗着脖子回答:“因为将军你最英明最大度啊。”

说着话,嘴角愉快地翘得老高。

“你还乐呵上了?要对人家有意思,就早点跟人家说清楚,别有事没事总拿我当借口……”

旧伤复发,路钧捂着心口重重咳了两声,想起许久未见的容尘来。

自上一封回信,已是半月之前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年岁渐长,是否也如封青这般,寻着心仪的姑娘了。

三年前的雪夜,是他没能好生护住他们母子,这份愧疚,令路钧日日夜夜都难以释怀。

只听封青在外头咕哝道:“人家长得这么好看,才看不上我呢……倒是将军你,也四十好几了,怎么不见你有啥动静?该不会真像外头说的那样……”

路钧瞪了一眼摇摇晃晃的帘布:“闭嘴!”

封青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笑得更欢了,今晚,姜末同他说话了呢,声音可真好听啊。

好事被人破坏,李喆哪里会咽得下这口气,一个箭步拦下正要离开的姜末,**邪的桃花眼里透着轻蔑:“十两银子就被买走,你可真够贱的。”

姜末被他箍着手臂,脸色一沉:“放手。”

她虽身份卑微,逼于无奈出来卖身葬父,可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她并不是常人所想的那种卖法。

她通音律懂账目,能文识字,也可手提肩挑,是时下各家各府都愿意买的丫鬟,如何会被人这般羞辱看待!

李喆眼露讥诮:“呵呵,不就是钱吗?小爷我多得是!既然有人出价在前,那小爷我也按规矩加价,一百两一晚,你只管点头,日后吃香的喝辣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李喆打得眼冒金星,身后哗啦啦围上来一群人扶住他,更有审时度势的使了个眼色,人群中冒出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把姜末一把按在了地上。

李喆气得跳脚:“好哇!你敢打我?!来人!把她绑起来!带走!”

“放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放开我!”姜末苦力挣扎,奈何人小力微,只能被活生生拖走。

“哎哟,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就是啊,人家卖身葬父已经够可怜了,居然还要受这侮辱!”

“李大人为官清廉,怎么出了这么个儿子哟……”

路过的行人都看不过眼了,聚拢而来,指着李喆窃窃私语。

李喆心神一凛,想起父亲的百般叮嘱,咬了咬牙,把人又给叫了回来:“行了行了,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跟这种下贱东西一般计较。”

能和李喆混到一起的,哪个不是人精?听他这么一说,赶紧附和:“可不是嘛?城外猎场的兽儿哪个不比这个听话,走走走,咱们出城去!”

李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率先调头离去,一出闹剧收场,行人一哄而散,姜末紧紧扯着被撕裂的领口,屈辱的泪水湿了满脸。

周子留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姑娘,想解气吗?”

“姑娘,想报仇吗?”

“姑娘,想把李喆那狗东西踩在脚底吗?”

他穿着道士衣裳,可浑身上下净是不着调的痞气,一路跟一路念,嗡嗡如蚊蝇烦人。

姜末原本不愿和他说话,虽说他说的每一句都令她心动。奈何她一介民女,如何与官斗?能拿着好心人给的银子将父亲安葬了,再早早离京自寻生路,才是正事。

斜地里又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一旁连连点头:“姑娘,我们有一桩大事要你参与进来,一旦成功,你会成为千古传诵的大好人!”

他握着拳头愤愤不平,想起路将军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再想到李兆廷养的那群死士,顿时激起一身的热血来!

“我没兴趣。”姜末推着推车,将可怜的父亲推入破落的屋中,正要把门关上,周子留眼疾手快按住了门板,她惊得高叫起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周子留神色变得正经,左近查看了一下,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娓娓道来:“今晚给你钱的那个叫封青,是路钧路将军的随侍。”

姜末想起封青那张红红的脸,有些别扭地哼了声:“那又如何?”

“哎,你可真没良心,封青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那也跟你没关系!”姜末觉得今晚真倒霉,除了封青之外,怎么遇到的都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奇怪的人。

“我给你理理啊,封青是路将军的人,路将军是豫朝的栋梁,路将军被人暗算受伤,你可知道?”

姜末怔愣:“知道,这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难道……内有隐情?”

“是,暗算路将军的人,如今正藏在李兆廷的府上,他们还策划在中元节的内庭表演上,再行刺一回。”周子留抄起手来,斜挑了一侧的眉毛,“你说,到时候路将军有难,谁会第一个挡在身前?”

姜末咬唇不语,半晌,她低声问:“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多了去了!”周子留看了一眼正在门口望风的小二,凑近了小声说,“李喆既然对你上了心,你入李家肯定比别人容易许多,到时候能探听到的事情自然也比我们要多得多。”

阿虞啊阿虞,李兆廷在朝堂上根盘蒂结,要将他连根拔起,光凭一个白家,一群海寇,还远远不够,若是牵扯上路将军的安危,陛下才会一反懦弱,大刀阔斧,也才能助你拿下一功,将来昭告四海,把天风堂移交给你也更有说法啊。

周子留深觉自己当了人师父后,做事越来越漂亮了,捋着胡子心下自得:阿虞,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姜末却在沉思之后,用质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周子留也不慌,冲她笑出一口黄牙:“因为我是阿虞的师父。”

“阿虞?”姜末细细琢磨这个名字,忽而睁大了眼睛,“你说的阿虞难道是……”

“嘿嘿,正是三年前同你一起被人贩抓走的那个小丫头。”

刚收势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姜末喜极而泣:“她还活着?!阿虞她……她居然还活着?!”

……

“啊——”阿虞惊出一身冷汗,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十里端着盆清水进来:“阿虞小姐,你怎么了?”

阿虞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公子已经醒了,你可以过去和他一起用早膳,最好能气气不要脸的白巧柔。”和九苏冷面的样子不同,十里性格活泼一些,她很喜欢阿虞,平时说话也没有多忌讳。

睡得不好,又做了个糟糕的梦,阿虞此时余悸未歇,十里的话只在耳边绕了一圈,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低着头认真回忆梦中的点滴细节。

她梦到三年前在百丈岭被人贩抓走的事情了。

古往今来,勾栏瓦舍里总少不了见不得人的买卖,人贩大量购买年轻的女子转手再卖给富贵人家当奴做妾,或是卖入春楼委身人下,都不算稀奇。

只是,那毕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情,阿虞经受过一回,却从未主动与人说起。

但她忽然在这场梦里,忆起那刀疤横面的人贩子死前说过的一句话:

“你们最好是躲到关外去,否则早晚还得是被卖掉的命……”

纵然是御史大夫兼左丞的李兆廷,也不能拥有这样大的能力,将满豫朝寻常百姓家的女子都抓个遍吧?

难道李兆廷的背后,更有一只权势滔天的手在推波助澜,且不留丝毫痕迹,事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我去找公子。”阿虞拧紧了眉头,下意识地便要找容尘商议。

她麻利下了床,换上衣裳扑了把脸,便推门往外跑,一口气跑到甲板上,正好看到容尘与白巧柔面对面坐着说话。

她停了下来,小小的身体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