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没有想到,一句无心甚至有些赌气的话,容尘竟听进去了,隔天清晨,她就被容尘带到竹林里,对着眼前复杂可怕的阵法,小眉头皱成了“川”字。
晨间雾气朦胧,烟霭如少女羞涩的面纱,在青翠的竹叶上拂下薄薄的水汽。
容尘青衫磊落,与这千百年以气节取胜的竹子站在一起,一动一静,相得益彰,温和的嗓音听不出情绪:“阿虞,你可知,何谓文试?”
阿虞先是愣住,忽地明白他是要为自己增添些底气,不由一喜:“请公子解惑。”
周子留是乾坤盟的元老了,当年入盟也未曾经过所谓的考核,为了给阿虞铺好路,也算是用心打听过了,但也只能给个大致的章程和考法,未曾真正为阿虞提供更详尽的经验,阿虞正是怀着一腔孤勇,也仗着阿娘教过自己的那些杂学童子功,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容尘看来,是如此愚蠢,如此自不量力。
幸好,他还愿意教她。
“文试虽然不必舞刀弄枪,却也不易过关,其中考量涉及天文地理、阵法军法、市井风俗、乃至本朝的官员结构、外廷内宫之事都需有所掌握,抽签定题,未必能让你侥幸通过。”容尘声线淡淡,不疾不徐的语调反而令阿虞心头掀起飒飒高风。
她抬起头,男子的背影颀长,阿虞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勉强够着他的肩膀,竹林上方吹过舒爽的风,一群夜鸟被惊醒,哗啦啦飞向远山天际。
那是一群夜宿在竹林里的鸟,数量不少,排成规则的一个队列,领头的那一只飞得又稳又快,最后一只幼鸟却越飞越慢,越飞越低,直至最后,竟从高空倏然落下,幼小的身躯在竹林上方划出一道可怜的弯弧,最后只看见某一处的竹叶上被轻轻击中,**起一个小小的涡旋。
而剩下的那群鸟,已经飞得看不见影子了。
没有任何一个同伴发现它的掉队,更没有哪一只鸟愿意飞回来救它一把。
容尘也看向那群远去的飞鸟,自然也发现了那只坠落的幼鸟。
他深邃的眸色寂寂杳杳,唇角轻撷了抹淡笑:“阿虞,你要高飞,也要先振强羽翅,识辨路段,否则便会如那只幼鸟,不仅没能跟上家族同僚,还会被同伴无情抛下。”
“公子的意思是,如果我此时贸然前往梧州,会被其余前来参加乾坤盟考核的人抛下?”亦或者,是暗算。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由容尘点醒之后,心里便更加没把握了。
一来,她也许会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行程中若有什么不测,跑都没他们跑得快;二来,她也的确如容尘猜测的那样,羽翅不够强健,路途也算不上熟悉,再是小心提防,也难免顾及不周。
但她不愿意为了还未到来的危险就此放弃既定的选择,阿虞抿着唇,握紧小拳头,腰板挺得直直的,身上的衣裳在晨风中肃肃洌洌,像个披荆斩棘的小勇士。
容尘不用回身,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心下叹息的同时竟也生出几分期待来。
没有人不畏惧尸首鲜血,可这世间最不乏尸首鲜血。
他在,阿虞自然无虞,他若不在,阿虞也终究要习得一身自保的能力。
尽管在失散的三年里,阿虞没有他也依然活了下来。
“今日便先从这个阵法开始,距离出发尚有十日,每日补上一些功课,勉强也能应付一二。”
“阿虞,我只助你十日,剩下的,看你的造化。”
容尘说着,把地方让了出来,将身前完整的阵法露了出来。
“这是青竹阵,以坤门为生,但不轻易显露,只藏于其余死门之间,唯有入阵才能窥其全豹。”
“青竹阵借地而生,遇血则死,入阵者除非能在死门大开之前全身而退,否则必将困死阵中。”他转身看来,眼底是浮浮沉沉的温暖,“阿虞,你可会害怕?”
“公子入过青竹阵吗?”阿虞仰头问。
“入过。”
“花了多长时间?”
“第一次一炷香,第二次不足半刻。”
他记得自己鲜血淋漓的样子,也记得母亲满目欣慰的模样,只是年岁一长,好似那已经成了触碰不及的事情了。
阿虞又问:“公子当时几岁?”
容尘回之一笑:“兴许比你还小一些。”
阿虞轻轻应了一声,没有上前,而是找了个方向站定,认真观察这些被削得平平的竹子,顶端有走势锋利的切痕,看走向和齐整程度,应是一人所为,且是一刀即成,此人必定内劲雄浑,眼力准头都无可挑剔。
心下暗叹,脚步便随着青竹的摆阵步步挪动,在地面上踩出小小的一串脚印。
这片竹林里的每一株竹子都是自生自灭的,容尘从未派人来此修剪收拾过,因而这沃然的泥土里,也承载着无数片枯萎的叶片,踩下去仿佛还能听见它们痛苦的哀嚎。
走了两圈,阿虞突然在其中一个竹桩前停了下来。
这根竹桩位于整个阵法的最东侧,它的竹节最圆润,上面结出过一颗很小的竹苞,但因为还未发出叶片就被砍断,所以只剩下一短小拇指长度的梗,从它的侧面看去,被削断的部分最少,说明这是力竭之处,正隐喻着逃生之口。
就像追歼对手八千里,再兵强马壮的军队,也会是人体肉身,既是人,总会有力竭的时候,而那时候,若对手再咬牙冲出哪怕一里地,便有了逃出生天的可能。
阿虞旋身转入青竹阵,左一六二避巽门,右五左二躲艮门,前三后四,上行下入,前五、左三、开坎、闭艮……到了!
脚尖踩着地面上枯叶,唰唰响过,她整个人骤然往前扑去!
容尘唇角的笑意不禁加深,比他预计中的要快上许多。
只见阿虞黑亮的眼睛像是庞大的黑夜里,骤然点亮了无数璀璨的星光,蓦地——一簇火焰在瞳仁深处唰地蹭了上来,也就在她跳起来的那一刹那,原先被她看定的那根竹桩嗖地倒地——阵法的生门被找到了!
清风吹起她的发丝,小姑娘喘着粗气,撑着膝头,扬起下巴,眼底晶晶亮,漾动着细碎的雀跃和欣喜。
容尘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温润,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片刻后,他柔声道:“阿虞,你受伤了。”
阿虞短暂的喜悦僵滞在小脸上,低头看去,左手拇指上被生门处的那一根锋利的细梗划破了,一颗血珠正从白嫩的肌肤上冒出来。
青竹阵借地而生,遇血则死。
若这真的是梧州城的青竹阵,她此时已经是死尸一具。
她用力盯着那颗血珠,原本未曾注意的疼痛在一瞬间袭来,她咬着唇瓣,眼泪在大眼里转动,硬是没有落下来。
为什么?
她明明都是按照阿娘教的去做,为什么还是会失败?
“阿虞,你累了,先休息吧。”男子离去的背影,像这林中最温雅的一株修挺青竹,却也像这场经久不息的竹风淡漠无情。
阿虞张了张嘴,再次慢慢握紧了拳头,小小的身体孤独地立在愈发冷峻的竹林中。
像先前那只坠落而亡的幼鸟。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强行记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在真正的考验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
周子留在白家已经蹲守了一天一夜,就是找不到机会对北宫湘下手。
周子留也没想把白家怎么样,就想在离开孟州之前,好好教训北宫湘一顿,否则他家小阿虞不是白遭罪了?可左等右等,这个女人出行身边都带着高手贴身保护,周子留虽然不着调,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尤其擅长保命,他和北宫湘单打独斗,还能打个平手,但要是一对多,胜算并不大,是以也没有轻举妄动。
可这眼看着又是一天了,北宫湘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周子留跳下院墙,在后门口绕了两绕,总算见着个小厮走出来。
“嘿,小兄弟,你们当家主母去哪里了?”周子留叼着一根野草拦下那个小厮,笑眯眯地说,“我是她远房表兄,这不,家里发了水,没处去了……”
小厮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对此也没有怀疑:“哦,你就是那个远方表兄啊?跟我来吧。”
瞎扯的谎居然真能圆回来,周子留挑了挑眉:“不知道我家表妹她……”
“夫人出海了,你要是想等,少说也要三两月了。”
周子留听懂了,白家丢失了雪灵芝,北宫湘可一天也等不了,火急火燎地准备亲自出趟外海,给北宫擎重新摘取新的雪灵芝,否则那短命的小鬼恐怕这个月都熬不过去。
小厮翻了翻白眼,见他杵着不动,又重重推了他一把:“像你这种攀关系来打秋风的多了去了,我们老爷夫人心善,人来了,都不会让他们空手回去,你这把年纪了也不容易,拿点小米就赶紧走吧。”
小厮给周子留开了门,催促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啊!”
“咳咳,既然我表妹不在,那就改天……”
小厮神色渐渐狰狞起来:“来了就想走,你当我们白家是什么人?”
周子留老眼眯起,嘿嘿笑道:“阁下是江湖哪位高手,不如报上名来。”
北宫湘出身北地第一大堡,年纪轻轻就开始掌家出商,怎么可能真会任人拿捏,原来是找了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