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尘目光凌厉,周子留被看得头皮发麻,冲好不容易钻出脑袋的阿虞使了个眼色后,立即听话地滚了出去。

一出门就被七羽和八溟围攻:

“你瞎嚷嚷什么!多好的气氛都被你打扰了!”

“一把年纪还没你小徒弟镇定,丢不丢脸?”

七羽和八溟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周子留数落得火气都蹭上来了,抡起袖子就是各自一拳。

“好哇!周子留!你是想打架吗?”两人退了一步,眼神一闪,已经飞身上前与周子留缠斗。

三人互不相让,碍于门口檐下地方太小,最后干脆又移到院中切磋比斗起来。

外间传来一阵接一阵扑腾嬉闹的声响,屋中却很快恢复了宁静。

阿虞挪了挪身体,总算不至于令自己透不过气来,容尘则审视着她,看上去像是在深思些什么,阿虞眨眨眼,也没有说话。

屋梁上的藤萝落下一片尚且青绿的叶子,正好掉在床顶上,在半透明的纱巾上若隐若现。

容尘从**起身,见阿虞小小的身子裹在被褥里,只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脑瓜,一双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唇角紧抿着,倔强如一头初出山林的小兽。

“再休息几日,决定好想去哪里了,便来告诉我,届时会让九苏和十里送你过去。”他眼里有融融笑意,但说出的话很是冷硬,“阿虞,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生活,你只需好好听话。”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安抚该承诺的,容尘也自认都做到了,他最后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要走。

阿虞咬着下唇,蓦地直起身,从被子里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公子,不用等几日,我现在就想好了。”

和别人不同,阿虞这一声“公子”软软糯糯,婉转的江南语调颇有些撩人心痒,容尘垂眸看着她细嫩的手指,葱白可怜,指甲盖上还有白色的小月牙。

“嗯?”他柔了声线,眸色也渐渐回暖。

到底是个小孩子,哪怕有再多的豪言壮语,多么地一往无前,一旦知晓其中利害,总会在短暂的思量过后,就不会再坚持了。

他知道,没有在争斗中经历过洗涤的人,都是会畏惧鲜血和尸体的,更何况阿虞也才十二岁。

却见阿虞盯着自己,手指寸寸收紧,一字一句说道:“接解佩令,进乾坤盟,掌天风堂,便是我今后的选择。”

到那个时候……她想,到那个时候,她就千山万水地去把阿娘找回来。有了足够的能力和本领的她,会因此成为阿娘的倚仗,她的阿娘便再也不必如梦中那样战战兢兢了。

“阿虞,你可知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足以给你带来生命之危?”容尘没想到她竟如此固执,弯腰与她平视,“你就算有命进乾坤盟,也未见得能活得长久快活。”

他身上有上位者的气势,轻若鸿毛的打量,就会令人从心底生出骇然畏惧来。

他试图从小姑娘黑亮的眼瞳里看到退怯,哪怕只有一丝转瞬即逝的退怯,他便不会应允她冲动冒险。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露怯,眼神明亮执着,毫无畏惧地同他重复先前的话:“我想进乾坤盟,请公子收留。”

而后用力掀开被子,双手放在身前,双腿端端正正地并起,再次对着他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男子长久地沉默着。

阿虞感到头顶仿似有两道复杂的目光,穿透了肌体骨骼,在无声探测她的心。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了。

能否得到他的应许,只在这短促的对峙间,思及此,阿虞身体里的某根神经绷得更紧了。

在容尘看来,小姑娘眼儿未抬,呼吸平顺,头发比三年前长了许多,没有头巾的束缚,发丝凌乱地散落在单薄的身子和洁白的床铺上,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盈盈娇美的颈项。

黑白相衬,是一种孤独毅然的姿态。

原来,她已经在三年的时光里,从无依瘦弱的小兽,蜕变成了一头渴盼挣脱丛林的保护,执意要与凶狠的人类搏斗争食的猛兽。

终于,容尘率先收回了视线,返身回到窗边,眸光沉寂,清贵面容上神色如常。

倏然,他眼皮轻轻抬起,却是往门外说话:“六爻,进来。”

阿虞神思一松,身子也软了下来,这才发现身上没剩几分气力,头还有些昏眩,困顿地强撑着不敢睡着。

容尘见状,心下轻动,对她柔声道:“睡吧。”

“公子不会反悔?”阿虞觉得有点太顺利了。

“我既已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只是能否入乾坤盟,还得靠你自己。”

“谢谢公子。”只要他不阻拦,后面的路,本就是要她自己走的。阿虞苍白的小脸上闪过细小的雀跃,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赦令,当真抱起枕头,小身体往**一躺,沉沉睡了过去。

“公子。”六爻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推门而进。

与此同时,外头打斗的声音好像也一瞬静了下来,周子留、七羽和八溟紧随六爻后面躲到了门边。

容尘往门外看了一眼,六爻心领神会,又阔步过去将门关紧,黑脸上满是警告:“公子有事要忙,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再打。”

三人武功不相上下,只是周子留年纪大了,又久没休息,加上双拳难敌四腿,来回拆了十几二十招后,没了挑衅宣战的势头,全靠一身精湛的轻功在躲避他们配合默契的包抄。这会儿已经累得喘不过来气来,拖着身体往门上靠,竖起耳朵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酣斗过后,八溟和七羽因为占了上风,兴致极好,两人也忘了前夜里的相互挤兑,勾肩搭背地站在周子留身后笑,自然也很好奇容尘会如何安排阿虞。

凤音山一向阳盛阴衰,就算是陆娇娇那小娘们在外头千娇百媚,回了凤音山也是暴躁脾气。大家都是粗手粗脚惯了的江湖人,哪里会照顾这么个一捏就碎的小娃娃?不然,周子留也不至于把人给照顾到中毒了。

但七羽心思细,他比其余人都要想得多一些,他立刻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容老先生在徽州定居之后,总是担心公子会耽于繁务而误了终身大事,这小半年来往凤音山公子的寝居里塞了不少妙龄女子,若是阿虞真跟着公子回了凤音山,恐怕要被那些女人生吞活剥了!

周子留可没想这么多,一心期盼着阿虞能得到容尘的认可,好叫他名正言顺地带着小徒弟四处游历闯**,一听六爻赶客,他急忙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我等我们家小阿虞。”

六爻皱眉:“阿虞姑娘现在是公子的人。”

周子留嘿嘿笑出一口黄牙:“我也是公子的人。”

六爻:“……”

“小黑兄弟,你让一让。”周子留心里还念着阿虞的去留,正想踮起脚从六爻的肩头往里面瞧个明白,突地一口闷气憋在了喉间。

没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六爻提了衣领丢了出去。

六爻天生力大,周子留接连往后跌出几步,咚地一下撞上身后的两个,哎呦声此起彼伏,三人团成一团滚到了院阶下。

六爻架着手臂如守门神一般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七羽审时度势,知道六爻这种一根筋的人,最不好跟他讲道理,更何况身为隐卫,的确没有过问公子决定的资格,只好一手拉一个,拖着八溟和周子留快步离开。

看着他们讪讪然走出老远,六爻这才拍拍手转身进屋,见容尘已经推开另一道门,去了一旁的书房,便也跟了上去。

容尘在桌案前坐下,六爻为他取下笔:“公子打算如何安排阿虞姑娘?”

不仅周子留他们想知道,六爻也想知道这一点,更何况,他也着手找了阿虞将近三年,于公于私,也希望事情能有个了结。

“她有她想去的去处。”容尘接过笔,笔端在研磨好的墨水里润了润,忽而笑问,“六爻,以你的猜度,她会想去哪里?”

面对容尘提问,六爻不敢怠慢,正正脸色,仔细思考对比着:“孟州够好,但周子留惹了麻烦,不宜多待了。徽州有容家照拂,住过去自然吃不了亏,但公子常回徽州,容老太爷怕是要误会……不如去柳州吧,那里有现成的田产房屋,再费些银钱买几个忠仆,找个干练的管事为阿虞姑娘守着家宅,可以令她真正一生无虞。”

“看来不止我会这般想。”

可阿虞不这么想,她一心要在腥风血雨里滚爬,他空有一身的钱财势力,竟也根本阻止不了她。

容尘无奈失笑,微微凝神细思,低头在纸页上书写,笔力锋锐,一气呵成,落款之后,还问六爻要了乾坤盟的公章,往纸张下方盖去。

这是送往梧州的一封举荐信。

六爻惊讶极了:“公子你这是……”

“她唯一想去的,只有乾坤盟。”容尘负手立在廊下,远望着鸽子在天幕上留下淡淡的一点白影。

六爻还是感到不解:“公子,阿虞姑娘年纪太小了,她连武功内力都没有。”

这么小的孩子,在山野里多跑几步都会摔倒,公子竟然推举她去参加今年的乾坤盟考核?

他扭头看了一眼阿虞的房间,知道她药效发作,已经重新裹着被子安然入睡,说话声也稍稍大了一些:“而且,您为何要选梧州?”

梧州是天风堂的地盘。

乾坤盟共有天风堂、地和堂、黄栖堂及玄启堂四处,总堂虽设在凤音山,但为了方便雇主接洽,主要接令人们便常活跃于各大繁荣州县,梧州便是天风堂的联络之所。

与其他三个堂会不同,天风堂因曾有过内斗,如今尚不稳当,周子留又不管不理,整个堂会里除了九苏偶尔过问整顿之外,留守梧州的那几个都是些空有本事,却没什么大志的。

今年的新招告示发出去后,其余几处堂会早早人满为患,考核选拔事项热闹一时,唯独天风堂门可罗雀,连只蛤蟆都不往里头跳。

三令之中,最没落的便是这解佩令了,天风堂不振,解佩令也无人接应。

六爻不懂,哪怕阿虞姑娘铁了心要留在公子身边,留在乾坤盟,依照公子三年来对阿虞姑娘的挂念,也不该将她往天风堂里塞。

“她想走一条不平坦的路,我便多给她设些荆棘障碍,若是当真被刺痛了,她也就会后悔了。”

容尘目光淡淡,温和尾音落在耳畔,还多了一缕六爻听不懂的轻软叹息。

他只知道,阿虞姑娘纵然解了毒,以后的日子兴许还是不大好过。

六爻跟着容尘抬头往天上看,此时月华初上,还是浅浅的一轮,不甚起眼。

但六爻忽然想到,等夜幕深邃,星子跟随,这轮弯月终究是会大放辉亮,盛光夺目的。

一如,今日之后的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