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

入眼先是身周围绕着的轻盈纱帐,布料很好,拂过脸面丝毫不觉粗糙,反而柔软得像流云徐风。

屋梁的设计有些特别,没有繁复的雕刻,却栽了讨巧的绿藤小萝,大概是屋子朝向极佳,绿藤也生长得分外有生气,顺着柱身盘旋勾画,成了一张玲珑可爱的小网,兜住了主人家讲究的心思。

阿虞先是对着床顶的那串青竹风铃出了会儿神,随后慢慢偏头,看向纱帐外面的景致。

视线之内,隐约可见一应俱全的精致摆件,在夕阳的余晖中蒙上一层金黄的色泽,像小时候趴在阁楼的小窗上窥探到秋日丰收盛景的那一片麦黄。

每每这时,阿娘总是心情愉悦的,会抱着她亲了又亲。

阿虞抬头问:“阿娘有什么欢喜事吗?”

“阿虞,我们又过一关了。”阿娘的语气满是庆幸。

阿虞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外头的百姓能否丰衣足食,会成为阿娘身上卸不下的重担,好似如果发了大水,闹了大旱,抑或生了什么天灾祸事,她的阿娘就合该被拉出去祭天告罪似的。

可阿虞习惯了当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于是也从未开口问过。

阿娘心情好时,会取来妆奁,从里面挑出一片金箔花钿贴在她光洁的额头,阿虞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夕阳斜映在她脸上,黑瞳里折射出淡淡的金芒。

阿娘便笑着夸她:“我的阿虞是最美的小公主。”

阿虞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尚且没有美丑之分,只觉得这样艳丽的妆容不大喜欢:“阿虞不要做公主,阿虞只做阿娘的女儿。”

“傻孩子,世上的事情又岂是你要不要,就能真如你所愿的?”阿娘还是在笑,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阿虞原本还有话说,见状只撅了撅小嘴,没有应声。

最后一缕残阳在小窗里无声缩行,将两道一大一小的剪影拉长到日暮的地板上。

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她又真切地知道,自己如今也不过才十二岁,怎么须臾的年岁里竟像是过了两场截然不同的人生?

阿虞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会想起阁楼里的事情来,她怕是记性有些太好了。

“醒了?”男子的声线温和轻软,阿虞只觉得眼前暗下一道残影,比她的,和阿娘的都要颀长高大得多。

她盯着那道影子看着,睫毛上跳跃着晶亮的光。

容尘没有再上前,像是有意让那光停在她的长睫上。

他驻足床侧,负手而立,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高湛,夕阳被他挡在了身后,于是他和她之间便藏起了全部的光,只有一小道幽暗在游移飘走,唯独他落下的影子似是有重量的,压着那一处的被褥仿佛也塌了下去。

阿虞僵着身子,抿着小嘴,半晌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容尘叹了口气:“阿虞,是我,我是萧珏。”

稀疏寻常的一句介绍,骤然将彼此三年来错失的时光串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萧珏。”许久,阿虞这般回道。

她没有抬头,眼神落在影子上,好像执意要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容尘早该想到,她能这么平静,定然是猜到了。他不由低笑,嗓音糅杂着几分赞许:“当年我便知晓,你聪明得令人惊奇。”

“不是聪明,是因为我能听见你们说话。”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阿虞自昏迷以来,其实一直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从客栈到玉楼阁,再到这里,她能听见他们的每一句话,却苦于无法发声,也无法清醒。

她的手藏在被子下,指尖触碰到腰上一块坚硬的东西,那是周子留死活要塞给她的。

她屈起手指抚摸着上面的铭文小字,神思忽远忽近。

原来,她和他真的会再见面。

原来,她也会等到想等的人。

原来,她并不是命格孤寡啊。

“周子留会带着你过来,确实令我有些意外,”容尘以为她不肯转头过来,是在同自己生气,毕竟当年的确是他先失信于她,他沉吟片刻,稍稍俯身靠近,“阿虞,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是回上京,还是留孟州?或是任何一处山水都可以。我会替你购置房产田庄,再买几个听话的丫鬟奴役,你年纪还小,身边还需有信得过长辈,周子留不是最佳人选……”

“容尘。”阿虞忽地扭头打断他。

容尘脸上笑意一滞,不及防对上她静冷的双眸。

她的眼睛依然是记忆中那样的,黑色的瞳仁圆溜明澈,能清晰地在里面看到自己愕然狼狈的模样。

他想,或许是他表现得太急于同她撇清关系了,反令她心里头不痛快了吧。

“你现在的名字是容尘了,他们都唤你公子,那我也要叫你公子吗?”阿虞没有如料想中那般埋怨怪罪他,而是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是他忘了,她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

容尘心神微松,伸手为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名姓无非身外之物,你高兴便好。”

阿虞奇怪地看着他,这种奇怪的目光是对着陌生人的,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垢,反衬得他玲珑七巧的心都蘸满了算计。

容尘被她这样看着,从来沉静的眉眼也泛起不自在,甚至还掺了几分不悦。

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里,他是念想着她的,但她原来只当自己是一个陌生人。

“阿虞……”他重整心神,刚要继续为她安排日后的生活,唇上忽地一软,阿虞抬起小小的手掌捂住了他嘴。

他眼角微挑,等她开口。

“你是觉得对我有愧?”阿虞刚解了毒,嗓音还有点沙哑,吐着字句勾起喉间不适,小脸皱成了一团,可还是完整地说出一句拒绝来,“我们互不亏欠,你更不用因此来补偿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一板一眼,一语中的,还能听出决绝的冷漠来。

她果然只拿自己当一个陌生人。

容尘敛了神色:“那你为何跟着周子留?”

阿虞瞪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我跟着我的师父,有什么不对?”

“是,是没什么不对。”容尘被气笑了,她宁愿跟着一个臭道士满江湖乱跑,也不愿接受自己的接济和帮助,当年雪夜里的生死交情,到底是份量太轻。

“那我就随我师父的,唤你公子吧。”阿虞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唇角抿出一道很浅的弧度。

容尘看得一怔:“好。”

蓦地,他反应过来,清雅面容掠过诧然:“阿虞……”

他想到她的意图,语声倏尔顿住,凝视她大病初愈后苍白的小脸:“你是想入乾坤盟?”

“请公子收留。”阿虞双手交叠平放在身前,将额头贴向手背,小小的身体弯成一道小桥,却好似能承受起千钧之势。

容尘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见她裹在单薄睡衾下瘦削的锁骨,白皙而羸弱,颈项线条生得极美,低垂的脸颊还未长开,但已有了清丽的轮廓。

这三年,她过得并不好,吃穿用度都没能及时,寻常十二三岁的孩子也该有些身量了,只她瘦得好似随时会被一阵大风吹走。

这样的孩子可以养在深闺,养在山间,养在高阁,养在水边,却决不可以养在血雨腥风之中。

“阿虞,你还小。”容尘摇了摇头,将她从**小心地抱了起来。

阿虞身子一晃,枕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挣了挣没能挣开,细声说:“我会的、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少。”

“即便如此,还是不行,”容尘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轻声安抚道,“阿虞,江湖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江湖。”

阿虞小眉头皱紧,倔强地仰头看他:“我既然已认了老周当师父,继承他的衣钵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说话有一种故作老沉的成熟,可巴掌大的小脸和过分纯净的目光,总是显得不大有说服力。

容尘见她有趣,忍不住莞尔:“他的衣钵,无非是些酒肉欢愉,你若喜欢这个,去哪里都是能继承的。”

阿虞听出他原来只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连说话的语气都是诱哄的,她用力拨开他的手,一咕噜滚到了床尾,掏出腰间的解佩令递了出去。

“我接令了。”她一抬下巴,正正经经地告知他,“公子,我会完成这次的解佩令。”

容尘唇畔的笑意淡了下去,嗓音温和,却分明透着冷然:“阿虞,没有用的,我若不允许,别说是接令,这张床你都是下不去的。”

“咚——”

“嘭——”

“哐当——”

外头接二连三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门板被用力推开,周子留呼天抢地地冲了进来:“公子公子!你千万要忍住啊!阿虞她才十二岁!她受不住的啊!呃?”

奔到床边,周子留就傻眼了。

眼前这两个,一个床头一个床尾,隔得既远,衣衫也是整齐……好像是他们想得太龌龊了?

呸!明明那句“这张床你都是下不去的”很是令人想入非非嘛!

“咳咳——”八溟从门槛爬进半身来,朝周子留挤眉弄眼,“老周,快撤!”

真是脸都丢尽了,听个墙角都这么沉不住气,这死老道士还能做点什么!

“那……你们继续……”周子留自觉自己失态了,看看容尘,再看看阿虞,又恋恋不舍地问了一句:“阿虞,可还认得我?”

可别烧傻了脑子,连师父都记不得了。

“我没事。”阿虞知道他对自己已然足够上心,前夜里还下跪了,说不感动自是骗人的。

她本就是真心敬他是师父,虽然他多数时候并没有为人师的德性。

阿虞想起两人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来:“师父,阿虞让您操心了。”

周子留一下子看呆了,喃喃道:“呜呜,还是我家小阿虞贴心呐。”

“老周,你先出去。”容尘扯过被子将阿虞盖了个严实,眉梢掠过一丝不悦。